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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邳州】天意怜幽草——追忆舅舅的悲苦一生(作者:张相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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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邳州】天意怜幽草——追忆舅舅的悲苦一生(作者:张相义)
天意怜幽草——追忆舅舅的悲苦一生
作者:张相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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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的河南,老天像抽走了大地所有的活气。春夏两百多天没见一滴雨,旱灾啃干了禾苗的根,夏秋之交的蝗虫又遮天蔽日,嚼尽了最后一丝绿。蒋介石政府强征军粮,多重苦难叠在一起,把中原大地啃成了赤地,路边的饿殍像被风卷落的枯叶。逃难的百姓背着破囊、牵着孩子,在尘土里跌跌撞撞,每一步都是在赌命——我的舅舅,就是从这场劫难里逃出来的孩子。
1943年春日,西院大妗子去碾庄赶集,远远看见路边倒着个男孩。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破旧单衣裹着空荡荡的身子,脸灰得像蒙了层土,气若游丝得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微弱的呼吸像风中快灭的烛火。大妗子蹲下去贴在他耳边轻唤,半天才听见他含混着说,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娘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吞着馒头间,猛抬头,娘却不见了踪影。
善良的大妗子心一酸,把他领回了家,劝外公道:“四叔,您没儿子,这娃太可怜了,收留下给口热饭,也是积德。”那孩子十岁光景,怯生生望着外公,眼里却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求生火苗。外公盯着那簇光,点了头,给取了小名“留孩”——这两个字,是外公攥在手里的期盼,也是他在乱世里抓住的救命稻草。
这个“留孩”,就是我后来的舅舅。他像棵被狂风刮断茎的幼苗,终于在沃土里扎了根:外公外婆的慈爱是阳光,一家人的温暖是雨露,他渐渐舒展开枝叶,成了这个家拆不散的一份子。外公外婆待他如己出,母亲待他如同胞弟弟,血没连着,情却比血稠。后来才知道,舅舅的娘曾带着他和妹妹讨饭到这儿,许是见他快饿死了,许是自己撑不下去了,塞给他一个馒头就悄悄走了——那份“狠心”,是母亲最痛的无奈:与其一起死,不如赌孩子一条生路。
巧的是外公也姓刘,舅舅原名刘兴太,后院大舅也叫刘兴太。外公便给他改名“刘兴达”,只盼他一生顺顺利利,村里人后来都喊他“刘达”。舅舅是实在人,每日为卧病在床的外祖母端茶捧水,煎药喂饭、接屎端尿自不必说,脏活累活从不舍得让年迈的外祖父去干。勤劳、忠厚、善心,从不是嘴上的虚话,是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走、在灶台边帮着烧火、乡邻喊一声就搭把手,一天天沉淀出来的踏实,全家和村里人都看在眼里。
淮海战役碾庄打得最凶时,壮劳力都去支前了,老弱病残全挤到外公家的大院避难,愁的是没吃没烧。舅舅站了出来,明知外面兵荒马乱,田埂上到处是没清理的弹药,还是每天揣着布袋子出去找吃的——去战壕里向部队讨剩饭,回来先分给老人和孩子。他那时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却把“护着一院子人”的担子,扛在了没长结实的肩上。靠着他冒险,一院子人熬过了最难的日子。
十六七岁时,外公帮他张罗了亲事,婚书都换了,就等迎娶。可天有不测,他去野外挖野菜,碰着了淮海战役遗落的引火帽——“轰”的一声,弹片裹着火光炸开,他右手四根手指当场没了,只剩一指竖着,成了旁人嘴里的“一指肉锤”;前胸后背炸得血肉模糊,滚在地上哭天喊地的疼。女方家一听他成了残疾人,立马退了婚。外祖父母心疼得整夜睡不着,母亲和外祖母日夜守着,用艾草水擦伤口,采麻子叶盖着防苍蝇,把碎掉的希望一点点拾回来。伤口好了,舅舅却成了残疾人,这伤,是外祖父母一辈子的痛,也是他一生卸不下的重担。
可舅舅从没向困难低头。就算只剩一只手,农活也没落下:用牙咬着草绳捆庄稼,把“不便”嚼碎咽进肚子;把井绳缠在胳膊上从深井提水,每一次提拉,都是他不肯向命运弯腰的模样。在雅庄村,他的热心肠是出了名的,谁家水桶掉井里,在村口喊一声,他准放下活跑过去。光着脚慢慢下到近水面的地方,左手持着绑铁笊钩的竹竿,残右臂小心调角度,在井底捞一两个小时,甚至一上午。寒冬井水冰得刺骨,酷暑太阳晒得脊背脱皮,他从不说二话——井水再凉,抵不过他心里的热;太阳再毒,晒不褪他那份乐意,捞桶成了他这个残疾人心甘情愿的责任。
舅舅疼爱我们姊妹几个,最疼我这个外甥女。五岁那年,母亲送我去兴化舅家上学,他先把桌椅搬到学堂,再回来背我去,生怕我摔着。1955年冬天,雪下得没了脚踝,他替我背着干粮行李,赤脚踩在冰雪里,每一步都陷进泥雪,却把我的东西护得严严实实,走了二十多里路送我去八义集中学。有次我回家拿钱,母亲手头紧,他掏出捡废品换的零钱塞给我,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假期帮他干农活,他总把轻活留给我,抬土垫宅基,让我扛着空些的那头,土筐总靠近他;推磨时,他总先清理好磨盘、淘好山芋丁,一切妥当了才叫我起床,怕耽误我睡觉。
1958年,青壮年都去建刘山船闸,大队照顾残疾的舅舅,让他管清理粪便。工地厕所就用破芦席围着,又脏又乱,他却做得格外认真,打理得干干净净,人人都夸。暑假我去看他,正赶上民工吃午饭,他从自己的粗面卷子里掰下一大截给我。那时我小,只顾着吃,后来才想起来,舅舅那天是饿着肚子把饭省给我的——那截粗面卷子,藏着他说不出口的疼,我懂了,却再没机会还回去。
我结婚后,舅舅已单独过生活。不管我自己回娘家,还是带着家人回去,他总要提前准备请我们吃饭。他平时省得很,喂鸡攒的鸡蛋舍不得吃,要换油盐,可我们一去,准煮上一盘热鸡蛋,看着我们吃才开心。那时我家人口多,只有母亲挣工分,母亲不愿拖累他,让他单独过,却悄悄揽下他缝缝补补的活——在母亲的心里,舅舅是她亲弟弟,得好好顾着。
舅舅一个人生活,俭省到了极致:做菜只放盐和辣椒,很少放油;除了寒冬冷天,一年三季都赤脚;夏天总光着脊梁,舍不得多穿件衣裳。1968年,大妗子在碾庄街打听有个智力不好的姑娘,母亲张罗着给舅舅成了家。虽简陋,却是他遮风挡雨的暖窝。后来憨妗子生了两儿一女,三个孩子都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喂奶、换尿布、教说话,比待自己孩子还上心。
可舅舅一辈子受苦,长期营养不良,患上了痨病,没活过花甲,五十四岁就走了。他像头老黄牛,默默扛着苦,从逃荒孤儿到撑起小家,没来得及歇一歇,就匆匆闭上了眼。每每想起他,我心里就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酸。母亲为了他的三个孩子,付出了比自己孩子还多的心血。二表弟出生时瘦得气若游丝,憨妗子没奶水,母亲让大弟妹把奶水分给表弟,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看着三个孩子长大,外祖父这脉总算有人能续香火了,母亲才松了口气——再苦再累,也值,这是替舅舅守住了最后的念想。
舅舅的一生,是乱世里的一根飞蓬,风刮过、雨打过、霜欺过,却凭着韧劲扎了根,凭着善心发了芽。他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可他的勤劳、忠厚、热心,还在乡邻的念叨里,在我们的回忆里,像一缕暖光,亮着、暖着。
前些年回娘家,看着表弟表妹成家立业,舅舅的血脉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延续着。可欣慰里总掺着化不开的酸——他们过得越好,我越想舅舅,若他能亲眼看见,该多好。年轻时总以为来日方长,等我挣钱了,定要好好孝敬他,可他走得太急,我连给买双棉鞋、扯块新布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我能买得起很多很暖的鞋,却再找不到那双长满厚茧、在冰雪里为我踩过路的脚。
可怜的舅舅,幼年被弃,壮年致残,一生劳苦。和平盛世,为何不让他多享几年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他给我的那些温暖:牙缝里省的粗面卷子,冰天雪地里的陪伴,沉默却厚重的守护,我竟再也没机会回报半分。
如今我也老了,才懂有些恩情注定还不了。它们像种子,童年时就种在心里,随着岁月生根发芽,长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能做的,只是把他教我的——勤劳、善良,还有苦难里那份温热,继续传下去。替他多看几眼这日渐富足的乡村,多疼几分他留下的血脉。
舅舅,若真有来世,愿你再不做风雨里的幽草,要生在太平年月,有完整的双手,有暖衣、饱饭,有人疼你如珠如宝。而这一世你给我的温暖,成了我心中永不熄灭的灯——照见过我懵懂的童年,也会在余生每一个雪夜,继续温暖我前行的路。
只是那盏灯,再也照不见你了。
2025.10.10于杭州(本文素材来自姐姐的《回忆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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