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听话而要逞自己的脾气,又要不得罪人,需要很高的艺术。可是我们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绵一般,能尽量收受,就需要更高的修养。因为听话的时候,咱们的自我往往像接在盒里的弹簧人儿(Jack in the box),忽然会“哇”的探出头来叫一声“我受不了你”。要把它制服,只怕千锤百炼也是徒然。除非听话的目的不为了解与欣赏,而另有作用。
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台勒爵士(Sir Henry Taylor)也是一位行政能员,他在谈成功秘诀的“政治家”(The Statesman)一书中说:“不论‘赛人’(Siren)的歌声多么悦耳,总不如倾听的耳朵更能取悦‘赛人’的心魂。”成功而得意的人大概早就发现了这个诀窍。并且还有许多“赛人”喜欢自居童话中的好女孩,一开口便有珍珠宝石纷纷乱滚。倾听的耳朵来不及接受,得双手高擎起盘子来收取——珍重地把文字的珠玑镶嵌在笔记本里,那么“好女孩”一定还有更大的施与这种人的话并不必认真听,不听更好,只消凝神倾耳;也不需了解,只需摆出一副欣悦钦服的神态,便很足够。假如已经听见、了解,而生怕透露心中真情,不妨装出一副笨木如猪的表情,“赛人”的心魂也不会过于苛求。
谁都知道艺术品的真实并不指符合实事。亚利斯多德早说过:诗的真实不是史实。大概天生诗人比历史家多。(诗人,我依照希腊字原义,指创造者。)而最普遍的创造是说话。夫子“述而不作”,又何尝述而不作!不过我们糠戏听故事或赏鉴其他艺术品,只求“诗的真实”(Poetic truth)。虽然明知是假,甘愿信以为真。珂立支(Coleridge)所谓:“姑妄听之”(Willing suspense of disbelief)。听话的时候恰恰相反:“诗的真实”不能满足我们,我们渴要知道的是事实。这种心情,恰和珂立支所说的相反,可叫做“宁可不信”(Unwilling suspense of belief)。同时我们总借用亚利斯多德“必然与可能”(The inevitable and Probable)的原则来推定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