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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叶落了 作者:且歌且行
窗外的银杏树叶,不知何时竟落得这般干净了。昨夜似乎并没有风,可那满树的金黄,还是毅然决然地谢了幕。我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枯叶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教人精神为之一振。地上铺得极厚,松松软软的,像一床给大地盖的绒毯,了无一丝声响。世界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
我的目光,落在那一片寂然的金色上,心却飘飘荡荡,被牵回了许多年前的另一个院落。
那也是同样的时节,祖母家的天井里,那棵老银杏也该是这样落着叶子。记忆里的童年,总氤氲着一股草药与秋叶混合的、微苦的香气。祖母是极爱洁净的,可对于这满地的落叶,她却有着格外的宽容。她从不许家人急着扫去,总说:“让它们歇一歇,它们热闹了一辈子,也该静静地躺一躺了。”我便得了在这金色王国里撒欢的特权。我热衷于在厚厚的叶堆里打滚,听那“窸窸窣窣”的、干脆的声响,又或是精心挑选那些形状最完好的叶子,用衣袖揩拭干净,夹在厚厚的《辞海》里,仿佛将整个秋天都收藏了进去。
祖母那时就坐在廊下的竹椅里,身上盖着一条旧的毛毯,静静地看着我。她的脸上是安详的、淡淡的笑意,像秋日午后淡薄的阳光。有时她会把我唤到跟前,用她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替我拂去头发上的碎叶,慢悠悠地说:“你看这叶子落了,不是死了,是回家啦。树根是它的娘,在底下等着它呢。”
我那时正是懵懂的年纪,只觉得这话好听,却品不出里面的滋味。而今,当我独自站在这异乡的窗前,望着这同样静默的落叶时,祖母的话才像一枚迟到的信笺,终于投递到了我的心上。那话语里,是一种怎样沉静而坦然的生死观啊。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归属,一种圆满的循环。
后来,我才从父亲口中知道,那棵老银杏,是曾祖父亲手种下的,见证了这个家族整整四代人的悲欢。它听过新生的啼哭,也送走过逝去的亡灵;它的荫蔽下,有过夏夜的闲话,也有过战时的惊惶。那一场场的落叶,便像是一年一度为这个家族写下的、无字的编年史。每一片飘零的叶,或许都藏着一个我无从知晓的故事。
风忽然来了,很轻。窗前几片残留的、最高处的叶子,终于也撑不住了,打着旋儿,悠悠地、不情愿似地,落了下来。它们的飘落,没有丝毫挣扎,只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从容与安恬。
我轻轻地关上窗,将那一片静穆的金黄关在了窗外。心里却不再有空落落的感觉。那落了的银杏叶,并未消失,它们只是回去了,回到了记忆的根里,化作了滋养我一生的、最温柔的泥土。
那沙沙的响声,不是告别,而是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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