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一
弟弟突然失踪了,所有他该去和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答案就是弟弟失踪了。
亲戚们来了又走了,他们除了出于亲情的必要对我可怜的母亲进行一番徒劳的安慰之外,便是无能为力。他们喜欢说,警察会找到的,我们大家都正在找。但我知道,这都是鬼话,因为警察永远都只在干着一些你根本无法知道且莫名其妙的勾当,至于“我们”这个概念就更显得形迹可疑了,包括我在内,都早已从最初的奔跑中安静了下来,与其说“我们”在找我的弟弟,不如说我们在静静地等待他自己在某个下午的阳光里,从葡萄架下经过,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像原来一样坐在他的书桌前,一切都像--或者就是:从没有发生过。
于是他们又说,您老人家不必过于伤心,老二不在了(该死,他们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大不是还在吗,喔,老大嘛,这孩子不错……他们背地里开始说到我的时候,我正好进门,于是他们略略表示了一下习惯性的羞涩之后,就一把紧紧地揪住我,拉到母亲的眼前,然后松开手,退到适当的位置观看我和母亲的面面相觑。我知道我成了他们对我母亲进行安慰或胡说八道的有力证据。他们警惕地将我团团围在中间,那意思是生怕我跑掉,从而使他们的话落无实处。
疲惫不堪的亲戚们此时露出了难得的兴奋表情,眼睛无一例外地发着小而强烈的光。
可我的母亲却突然打破宁静和等待,声嘶力竭地朝我吼道,为什么丢的不是你!
我只有羞愧地低下头。亲戚们彻底泄气绝望了,他们开始心不在焉,言不由衷,最后一一离去。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感到巨大的虚空从他们刚刚置身的地方同时朝我猛得冲来……
二
作为长子,在弟弟失踪的最初日子里,我一直呆在家里奉行双倍的乃至十倍的孝道。然而我越是这样去做越是在残忍的向母亲证明弟弟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儿子的义务。母亲的痛苦已经转化为愤怒。只要她在泪水中突然浮起脑袋,湍急的声音便会嘎然而止,这时她会突然意识到她的幼子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跪倒在她的膝下叫一声“妈”,于是就神经质地顺手抓起任何一件物品投向我的脑袋。为了免于被她砸死,我在收藏一切便于投掷的硬器的同时也开始变得敏捷起来。有一回,母亲在向我投掷物品之时,并没有在意拿在手里的只是一张纸,那张印有年月日的在被她猛烈抛出后只在她的眼前划了一道毫无规律的弧线,然后就缓缓飘落在地上。但我并不因为它只是一张纸而放松警惕,而是像一只青蛙一样迅速地躲开,跳到她的身后用力控住她的双臂--
“你这个畜生,你要干什么?”
“妈妈,弟弟明天就会回来的--”
“你这个畜生,你要干什么?”
“妈妈,弟弟明天就会回来的--”
三
如果我再不去上班,就很可能失业,所以我决定结束永无休止的假期去上班。但母亲不能无人照顾,所以我只好去雇一个保姆。
这个保姆是我的住在石城的朋友介绍给我的,朋友在电话里反复强调此人的可靠性,说虽然这个保姆是男的,可能有悖于“保姆”这一词语或职业的本意,“但我可以请你放二十四个心,因为我太了解这个可爱的人了”,而且他除了一日三餐和一张床之外什么也不需要,“也就是说,你不必付给他一分钱”,“当然,你可能认为他是一个窃贼或逃犯,甚至干脆说他是什么危险分子”,“毋庸置疑,你所有可能的出乎必要考虑的想法都不该存在,因为你这将像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那样伤害一个为你苦苦守候多年的纯情女子”……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难道他担心我的窘迫的经济状况无法支付一个保姆的薪金吗?他是知道的,就目前看来,我还完全有雇佣一个保姆的能力;或者他和此人有着某种非同一般的关系,只有委托“这个可爱的人”来照顾他朋友的母亲他才不会感到不安?这倒有可能--不过,即使这样,他有何必那样长篇大论、婆婆妈妈,要知道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应该知道,我对他的所有言行都会绝对的信任,也就是说,尽管叫那个保姆来就是了,听口气似乎惟恐我不会一如既往地信任他、不会接受这个保姆似的……
当然一切应该都是正常的,我相信我的朋友就如同相信我自己,除了答应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种答案。至于其中许多疑问,朋友他自有他的道理,他说:“你不必抱有顾虑,我会很快与你相聚向你解释这一切的。”我希望我们早日相见,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思念之情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的孤独之心--现在可好多了,我们的相见不日就将实现,在此之前我还将与他力荐的保姆相处。是的,保姆的到来将是我们隆重相见的前奏。
“欢迎你来到我家!”
保姆终于出现了。他是一个非常勤劳非常敬业的人,将我混乱不堪的家安排得井井有条,使母亲和我的生活再一次恢复到有序而灵活的过去,甚至弥补了我们过去生活中许多极其细微的疏漏,如我们过去把鞋子放在鞋架子上,但从来不会介意将它们像穿在脚上一样严格地按照左右摆放,现在这一切都被他耐心地纠正了。此类例子不必赘述,总之,他的到来使我发觉我们的生活原来如此有待于完善。
但是--我必须说出这个“但是”--我要说:我不喜欢这个保姆,而且没有理由。我说没有理由,一定会得到虚伪狡诈、装神弄鬼的恶骂。那样也好,这至少可以免去我的内疚,尤其是对我的那位朋友的内疚,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解释,也将因此而为我们的友谊制造了阴影,这个阴影就是:作为朋友,我竟然不为任何理由从内心“不喜欢”对方出于好意,千辛万苦、费尽口舌介绍而来的保姆,甚至他还会在不久的将来和“这个可爱的人”发生争执,从而情溢于表地表示对“这个可爱的人”的厌恶和敌视!
如果一定非要说出所谓的“理由”的话--当然,这必须要灌我的辣椒水,罚我坐老虎凳什么的,否则打死(?)我也不会承认的--我想问题出在他的相貌上:我天生讨厌相貌模糊的人。我没有怨天尤人的坏毛病,所以我相信上苍是无比公正的,它(还是“他”或“她”?)给了每个人一副都能区别于旁人的相貌,这就意味着每个人只要和别人相处久了,就应该能使对方记住自己的相貌。然而,这个该死的保姆和我朝夕相处,我竟然一走出家门就再也不能向谁回忆并描绘他的长相。我多次强迫自己将他细细大量--这时可想而知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希望做到博闻强记,但越是这样,越是感到模糊。他永远都是站在毛玻璃后面的人,顽固地拒绝将自己的五官清晰地共之于众。
--好了,谁他妈说我没有“理由”呢!
四
对于我的工作我不想作所谓“必要”的交代。我做过许多工作,但都很快辞职去寻找下一次的辞职了。现在的工作是持续时间最长的,这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我觉得这一定是个异数,更奇异的是据说我的上司“不太讨厌我”。--我要声明:这绝对不是“持续时间最长”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它和我从前的所有工作一样都让我充满了厌恶,我只想早早离开。“时间最长”也不能改变这一点。问题在于,至今我还没有找到一条充分的理由命令自己离开(看,我又说到了所谓的“理由”)。如果说“充分的理由”是指更好(?)一点的工作的话,那将是极度荒谬的--我讨厌所有的工作,与此同时更讨厌不工作。也就是说,我是在讨厌与更讨厌之间讨生活的人,这也许就是什么中庸之道吧?
--打住!难道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吗?难道我真的会说出这样貌似坦诚,其实虚伪、可笑之极的话吗?可耻啊可耻!
下班到家直至我瘫坐在那把疲惫不堪的躺椅上时,正好是下午五点十三分,即使我不抬头看冥冥暮色中悬于墙壁的钟也能够肯定这一点,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平常”一词的形象注解。不过现在我的保姆会从门外走进来,像一个很熟悉的人那样煞有介事地站在我的面前。
他首先将我母亲当天的情况向我汇报一遍,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工作手册”--也就是我们所常见的巴掌大的土黄皮红字的小本本--缓缓展开,同时食指在嘴唇上沾些唾沫,便于将所要阅读的内容翻到准确的页码。他所读的大都是当天家里的开支明细帐。应该说这是充分体现他的美德的途径,然而我还是为他的这种过于繁琐的行为深感吃惊,但他说这一切完全是遵从我的要求,“如果你没有这样苛刻的要求,只有傻子才会去做呢”。可我实在不记得我对他有过这样的要求。为了免于不必要的口舌之争,我竟然颔首默认了,这是我至今想来都后悔莫及的一件事:我为什么要默认?
阅读完毕,他会将工作手册递给我--显然这肯定也是我的“要求”了,因为我没有拒绝。说实话,我对那些数字很陌生,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学过算数一样。我奇怪于它们为什么会像一只只苍蝇一样必须入侵我的视线而且我还没有想到反抗。也许正如他所说的,这里面存在着某种不言而喻的重大意义。
于是我疲惫不堪地将他的工作手册合上,递还给他,然后长吁一口气,开始晚饭前的闭目养神;同时透过透明度不高的眼睑去感受他作为一个黑影在我面前转动、消失的过程……
以上种种,作为我生活中的家庭规则,早已只徒留其形式外壳,而略去了实质性的接触,比如当他将工作手册打开时,为了防止他再一次把无处不在的细菌通过食指送进嘴里,我都会向他摆摆手;假如他又一次细致入微地向我复述母亲当天的情况,在该他总结的时候,我就会不失时机地接住他的话尾说:“啊,一句话,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弟弟还没有回来!”
五
朋友至今没有践约来临。当然,我们的约定不受任何法令条文的限制。如果我将它写成文字,也无非是一张没有具体时间只有几句模糊不清的话的纸张而已,即使丢在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也没有值得可惜的地方。
我希望他能够快快到来,在某个风雪之夜,或在我某日下班进家门时听见他在我的房间里和我的母亲大声地说话,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有的时候我会在风雪塞门的鬼夜,突然站起冲向门,迅速打开,然而此时只有夜的怪兽挟持寒冷的空气猛得扑向我,使我向后欲倒,接连倒退几个趔趄。
他为什么还不来?也许我该给他一个电话,但还是算了吧,为什么要这样不相信自己的朋友呢。
是出于思念还是希望他能向我解释有关这个保姆一切?我想两者同样重要。这个拥有美德的保姆,这个“可爱的人”,这个将生活打造得圆润细密的艺术家……为什么他总站在毛玻璃之后?
“你究竟是谁?”
“我只是你家的保姆,伺候老人的饮食起居兼作先生你的勤杂工,却,分文不取。”
“就这些吗?”
“有时我们之间的关系要更严重一些,因为我已多次成功地阻止了你悲痛欲绝的母亲的自杀企图,从而使你‘明天就会回来’的弟弟可以和他的母亲有团圆之日,上演一场催人泪下的充满人间至情的悲喜剧;与此同时,我也使你在外免于受到不容母弟的道德指责。”
他在说什么?这个令人恐怖的人。他也许在讽刺、诅咒,但在朋友到来之前,我最好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如果我的朋友还是像我这样信任他一样信任我的话,届时我会当面揭穿他伪善的面具,控诉他的毁谤,按照完备的法律程序将他送进监狱,使世上少一个魔鬼。
“不,你住嘴,你必须回答你是谁?”
“这并不重要。”
这时却意外地传来了母亲披头散发的哭骂:“你这个畜生,是你,是你害死了你弟弟,不要以为没有人能够治到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要到阎王那里去告你!……”
“快,快去,我母亲有犯病了--”
如果不是母亲犯病,我相信自己一定能问出一点线索。
六
弟弟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他是在冬天失踪的,现在已是春天。他是一个喜欢种植的人,院子里他种的小麦风吹如浪,所有的花草都竞相疯长。好在保姆一直在伺候这些植物,它们前呼后应,没有因为弟弟的离去而有所放纵。
亲戚们中间以递减的方式来看过几回,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能找到我弟弟,但这仍然不妨碍他们说“老二迟早会回来的,我们大家正在找”之类的话。而我,作为他的哥哥,如果不把他的失踪放在心上,我就不知还有什么值得去做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希望这个装模作样、莫名其妙的保姆会被他一脚踢出家门,然后是我们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如果要摆酒席的话,我不会听从母亲的,而要将是否邀请亲戚的主交由他去做。我想此举一定能消除别人的误解,照他们的荒唐看法,弟弟的失踪是兄弟不和造成的,而我披头散发的母亲甚至一口咬定是我害了弟弟。她这样胡乱叫嚷,迟早会搞得满城风雨,到那时,我将会受到谋害亲弟弟的指控,而且我相信证据在他们来说唾手可得,他们就是舆论,舆论就是道德,道德上的优势体现在法律审判之时的众口一词、铁证如山。
警察终于在我家里出现了。
是保姆带着这个警察进屋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八分,我正好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是保姆把他引入了我的屋子。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被突然站在面前的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但我受惊所引发的肢体颤动并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他一直在盯着我的保姆看。
“他是谁?”过了很长时间,直至我镇静下来开始感到烦躁的时候警察才将目光依依不舍地从保姆的脸上移开,向我发问。我并没有礼节性地站起来,保姆和他站在我的面前同时扭过脑袋看着我。
“喔,怎么说呢,他嘛,是,是我的保姆。”我显得很紧张,没有看保姆,只迎着警察的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说,“当然,和你一样,我对他也不是十分了解,至于具体情况,你可以直接问他好了。”
警察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保姆,并有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身子,眯起眼睛将他细细大量了一番,说:“是吗,‘保姆’,难道他是一个女人吗?”
我看见他在说这话时嘴角藏有一丝揶揄的微笑。
“是啊,喂,说你呢,我的保姆:你是女人吗?”我故意冲着保姆苦笑起来,希望冀此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保姆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不,我是一个男人,和你一样,除非你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我想,他这话一定是说给警察听的。与我无关。
警察果然恼怒起来了,他也许从没有受过他的犯人--我的理解是,所有被他调查询问的人都是他的犯人--如此无礼的顶撞,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
“那好吧--”他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对屋里所有东西像充满好奇心似的左看右瞧,有时还警惕地用手去摸一摸,“他既然说自己是个男人,我们就算你是个男人--不过他是谁呢,这你必须要回答。”
我不知道警察在向谁问话,因为他使用了“你”和“他”两种人称代词,而且没有看着任何人说。这时,他停止了脚步,盯着墙上的钟,并不时伸出手腕看他的手表,看样子在对时间,或是他急于要去办理其他的什么事情。我和保姆都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他深不可测的动作,似乎我们在等待他的回答。
“妈的,”警察发现他的问题得不到任何响应,终于发作起来,“说,你说,他究竟是谁?”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只是我家的保姆,其余我一无所知。”
“那么,你说,他是谁?”
“他是我的雇主,这个家的主人。”
“原来是这样”警察冷静下来,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继而突然直视保姆,“那么,他给你多少工钱?”
“不,他不给我一分工钱。”
“妈的,你为什么不给他工钱?”警察凶狠地逼近我,我又一次跌到在躺椅里(什么时候起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是在犯法吗?”
说到这里,警察从裤兜里亮出一副手铐。手铐在黑暗里闪着刺目的冷光--天已经黑了。
我恐惧地陷在躺椅里,汗水濡湿了衬衫,粘在脊背上,我的声音在发抖:“这不对,不,你得听我解释,我之所以不给他工钱,在于他事先说好不要我的工钱的,并不是我不给他工钱,这有我的一位朋友作证,他可以向你解释所有的一切……”
“真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先生。”我的保姆看来确实是个“可爱的人”。
气氛缓和了一些,但警察似乎对我们怀有满腹狐疑,体现在他没有急于收起他的手铐,而是双手抚弄着它,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击打声。他开始在我们的面前焦急地来回踱步,把脸埋在胸前沉入了思考。
我希望这一切快快结束,我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警察来到我家究竟要干什么。他使我晕头转向,痛苦不堪。我的肚子又疼了起来,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凡是遭遇这样的事情就会有类似的反应。
过了很长时间,警察突然停止他的脚步,恶狠狠地骂道:“妈的,如果你们要是欺骗了我,哼,你们就会受到这样的邀请--现在你们总可以所了吧,他究竟是谁?”
他是如何用手铐将自己锁起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谁,你说的是谁?”我紧紧盯住他的手铐,魂不守舍地问。
“妈的,什么谁不谁的!就是你刚才说到的你的那个什么混帐朋友!”
“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朋友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妈的,这件事情根本不需要你明白。”
…………
我只有把朋友的真实姓名、地址等情况告诉他,虽然我这样做有出卖朋友、背叛友谊之嫌,但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个警察手里讨回安宁,况且我说出朋友的姓名地址给警察根本算不上出卖和背叛,即使我不说,他们也能很快地查到。另外,我的这个朋友是以循规蹈矩著称于世的正人君子,会发生什么事呢?什么也不会发生。
那天警察到我家的事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当他终于提出要滚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锁起来了。在他的要求下,我对他进行了搜身,寻找手铐的钥匙。但我翻遍了他所有的口袋,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摸过了,也没有找到。他逐渐由原来的烦躁不安变成对我的哀求,“先生,你一定得帮我,否则我走出去将无法见人”,于是我再次搜身,结果是一样的。
“也许是你自己弄丢了。”我的保姆在这时抱着胳膊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
“不可能,我从来不丢钥匙,我宁愿丢的是锁。”他像突然识破一场阴谋似的,猛得用脑袋--宥于束手无策--撞向我的保姆,“你这个贼,一定是你偷走了我的钥匙,你这个贼!”……
我的保姆坚持自己从来不做这种不道德的事,躲开了警察的袭击。警察见攻击落空,立即止步,调整了方向,再一次发起进攻……就这样,他们在我的屋子里跳来跳去,上演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二人转”。虽然他们将屋内搅乱,灰尘呛人口目,但我由于看到这种意外的表演,并没有解劝、阻止,而是再一次坐到我的躺椅上静候他们将如何收场。可是,这时候我的母亲走了进来。
我的母亲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她一出现,警察和保姆就原地不动的安静了下来。我们三人都在看着她。
“孩子,我这里倒有一把钥匙,不知道能不能为你打开。”说着她就打开了警察的手铐。
警察舒了舒手腕,嘴里连声道谢,然后接过我母亲的钥匙,对着灯光(是谁打开了灯?)仔细地辨认了一通,摇摇头说:“这不是我的那把钥匙,不是的,我敢赌咒……”
然后警察将钥匙还给母亲,关心地问:“老太太,您的儿子还没有回来么?”
“是啊,你们找到了没有?”
“如果他回来了,希望你们能及时报告给警方。”说完,警察转身离开,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夜里。
七
我只有一个朋友,住在石城,他叫兵。
有人说我是一个吝于付出友情的人,我的辩解是,我已将所有的友情慷慨地给了兵。我们相处已有多年,我没有想过假如失去这份友谊我将面临着什么样的生活。
事后我为自己向那个该死警察泄露兵的情况痛悔万分。即使他不是警察所惯于描述的那种危险分子,我的出卖也可能会给他带去灾难。是的,我必须在警察前往之前事先通知他,起码可以使他有所准备,如果他能将我狠狠地大骂一通,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然而电话那头却是可怕的盲音,接连许多天都是如此。我放下电话跌坐在躺椅上泪流满面。也许我亲爱的朋友已经被抓走了,迟了,一切都迟了。可是,警察为什么要抓他呢?难道警察真的去找过他吗?那天我究竟和警察说了什么?
“那一天,你是知道的,那个警察,我对他说了什么?是有关兵的。”我坐在那里向面前忙碌的保姆发问,“因为当时你是在场的,现在,我似乎不敢确定我当时说过的话,不,应该说,我一点也不记得我那天说了什么。”
他转过身来,抱臂看着我,得意洋洋地说:“这我倒是记得的,而且记得很清楚,你对那个警察说你根本不认识兵,就是这样。”
“你开什么玩笑,不,这不可能!”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怎么会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我认识兵,我怎么会不认识兵?你真是爱开玩笑。”说到这里,我娇情地干笑几声,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谁我都可以不认识,但绝对认识兵,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
“我从来不开玩笑,在我看来,开玩笑是那些无所事事、空虚之极的人才会干的蠢事。”
看来,他的确是一个固执的人。
“算了,你不必向我展现你的美德了,我现在也不想听你的高论,下次,下次,好吗?--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是说,我现在只记得我当时将兵的姓名地址都告诉了警察,这我记得,我敢保证,我只是不记得我当时说这些的具体情况而已,比如我是坐在椅子上说的还是站在那里说的等等,既然你说你记得很清楚,我想你可以为我复述一下--好吧,开始--”
“我看这完全不必了,首先,你看来什么都能记得,而你对我的要求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纯粹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而我的事情还有很多;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问题在于我和你所记得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恰恰相反,所以我一旦说出来就会使你失望、恼怒。”
“不要紧,你尽管说吧,把你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你从你现在坐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钟底下,对那个警察说:‘抱歉得很’--这时候你轻蔑地笑了一下--‘我不认识你所说的兵,我有许多朋友,有叫“平”的,有叫“新”的,但就是没有叫“兵”的,甚至连叫“彬”的都没有。’你就是这样回答那个警察的,警察在听完你的回答后显出了失望的神情,就是这样,千真万确。”
这就是那个“可爱的人”,那个拥有世界上一切美德的人,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吗?他真的是跟我说话吗?让我先弄清楚吧。
“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已经忍无可忍,冲到他的面前破口大骂,“你为什么要回避事实?”
“我所说的句句是实,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强迫你接受的。”他想离开。
“好好好,”我阻止住他,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强装出耐心,说,“现在你也不必急于回答,那一摊子事情也不要急着去做,请你坐下来再好好想一想--”说着我想把他往我的躺椅上按,但没有成功。
“应该好好想一想的是你。”他骄傲的说。
理智已经彻底崩溃了:“妈的,你这个骗子,妈的,你这个骗子,你去骗别人吧,我要解雇你,明天就解雇你,不,现在,现在你就给老子滚蛋!”
这时他缓缓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苍蝇拍,轻蔑地说:“解雇我?你尽管去那样做吧,这是你的自由,但,我警告你,不要骂人,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这个骗子。难道你还要打我吗?谁他妈的怕谁呀!”我已经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准备就绪。
“打人?”他竟然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和你是一样愚蠢吗!”
说着他试图从我的身边绕开。
“不,不许你离开!”我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尖叫道,“你必须要说明白,你为什么要说我不认识兵?说--”
“我再说一遍,那是你自己对那个警察说的,你得问你自己。”
“造谣,纯属造谣!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要造谣,为什么要诽谤?你要干什么?你要伤害我和兵的友情吗?你妄想!”
“荒唐!”他冷笑道,“我对你们的友谊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说谎,你又在说谎,因为你也是兵的朋友,所以你嫉妒我和兵的关系,所以你想通过谣言挑拨我和他的关系,从而达到你从我身边抢走兵的可耻企图。”
他挣脱我的撕扯,腾出双手按住我的肩说:“先生,你需要冷静一下。--如果你真的和什么兵相互认识而且还是什么至交的话,我决不反对。--虽然据我在你家这几个月来的观察所得看来,正如你对那个警察所说的一样,你个他毫无关系--但请你不要把我也扯进来,胡说什么我也认识兵。不,不是的,我和你拥有许多朋友相反,我没有一个朋友。我必须声明,在那天警察到来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叫兵的人。”
我被面前这个疯子吓得稍稍镇静了一些。
“疯了,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是谁将你介绍给我的?是兵,那个以帮助别人为快乐的好人。希望你的话不会被他听见,否则他会为失去你这样一个朋友而悲痛欲绝的。”
“我已警告过你,不要将我也扯进来。我想是你疯了,而不是我,对自己的清醒程度我有充分的把握,可我现在对你的记忆力或精神状态产生了怀疑。也许我的怀疑是不必要的,因为究竟发生在你身上或那个值得存疑问的兵身上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有必要说的是,我是通过劳务公司正当的程序被介绍到你家工作的,与什么兵无关。”
证据,缺乏的是证据。
“好吧,我们不必争--我不付给你佣金这一事实总可以证明一切吧。”我想,这也许是最有力也是唯一的证据了。
“你又错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和你争什么,是你在强迫我接受你的说法,我只是一直在强调事实。你不付给我佣金这当然是事实,但原因是我当初的境遇急于需要一个能够保证食宿自食其力的栖身之所罢了。而且我对物质从来就没有奢求,更何况金钱了。另外你的家庭并不富裕,你的收入勉强柴米油盐的开支。你不付佣金我也毫无怨言,这既合于我们的约定,也符合你的实际。”
哦,这个虚伪的人,他总算暴露了他可耻的动机。胜利的曙光在向我招手--
“你不就是要钱吗,好的,我给你钱,这样你总可以承认一切了吧?!”我内心充满了悲壮所带来的快感。
“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你真能给我一点钱,我是会表示感谢的,那样我就可以回到我的故乡去了,但我仍不会‘承认’,因为我没有否认任何一件事实。当然--”他露出嘲讽的微笑,“如果你能出到足够的价码,我兴许可以放弃真实出卖谎言。”……
八
我的保姆就这样走了,花圃里的野草疯长至阶前,我已有很多日子没有出门了。我一直沉浸在对兵的愧疚之中,我无法和他取得联系,他的电话大概因为主人的长时间离去,死在了某个下午。或者我打的一直是一个错误的电话,那么他的电话号码到底是多少呢?
在保姆离去的第二日,我出了一趟远门,前往石城,去寻找记忆中兵的家。如你所知,我没有找到他的家。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于是我努力回忆有关兵的一切事情,结果起迄时间正是保姆从出现到离去的阶段。这是荒谬的,我竟然记不起我最亲爱的朋友兵的相貌。于是我回家了。
我终于回家了,好在我还没有忘记地方,当我出现在家乡的边缘地带,就被人认出来了。
“你就是兵吧?”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拦在我的面前。
“不,我不是兵。兵失踪了,我是去找他的。”
“找到了吗?”
“没有,他也许被警察抓走了。”
“警察为什么要抓他?”
“那都怪我--”我羞愧地低下了风尘仆仆的脑袋,声音细小到只有蚊子才能听见,“是我告的密。”
“可是,据我所知,兵自己就是警察……”
“警察也会把自己铐起来的。”
“我听说兵从警察的手里逃脱了。”这时候,另一个人说。
“真的吗?”我非常高兴听到这样的好消息,“那么他逃到哪里去了呢?”
“他没有回到家乡,而是作为一个外乡人四处流浪。”
泪水一下子迷糊了我的眼睛,可怜的人,他要饱尝多少颠沛流离、饥渴劳顿的苦楚啊!
“后来呢?--”擦干泪水,我赶紧问道。
“只听说他干过许多活,具体干过哪些搞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做过保姆,而且因为工作出色,在当地倍受欢迎。可是他的母亲以为他死了,由于过度悲伤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焦急地问。
“只听说他有个弟弟,在家里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后,迁居到石城去了。”
“好了,”我面对越聚越多的人群说,“现在,我要问你们,你们认识我吗?”
“你就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们怎么不认识,否则我们会告诉你这些有趣的事情吗?你疯了。”
“既然如此,那么请问,我是谁?”
“他真的疯了。”人群议论纷纷地散去,身后拖动着下午的背影,没有烟,没有雾,一切了然在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