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邳州】拾荒的父亲（作者：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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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的父亲

作者：枫声

我家住在城郊那所完中小家属院的时候，没有文化也没有工作的母亲总爱趁着父亲上班我们上学的那段时间出去拾荒——夏收秋收她去河滩地里拾麦穗稻穗、拾人家忽略的玉米红薯，秋冬季节她会沿着长长的运河大堰东西行走，捡拾那些掉落的杨柳枯枝……她还在靠近学校围墙的河堰边开垦了一小块地，种上辣椒、豆角、番茄、四季青和韭菜大葱，让我们少肉的餐桌上总是青红黄白、满是丰盈。

父亲在学校里教体育，上世纪70年代毕业于苏州体校的他好像只会教体育，性格过于和蔼和平易近人的他每天都是乐呵呵的，虽然，几十年来他都只是普通教师。父亲的烟瘾很大，几乎烟不离手，他抽的都是商店里卖的最便宜的烟，所以，他很少主动把烟让给别人抽。 后来，哥哥姐姐工作了；后来，哥哥姐姐成家了；后来，哥哥下岗了。父亲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顿时就不够用了。木讷的哥哥总是被嫂子骂“废物”，父亲戒掉了他吸了近半生的香烟。

父亲退休后的第四年，学校撤并，父亲穷一生之积蓄和家属院小瓦房补偿的那点钱，到城区买了一套三居室商品房，哥哥嫂子住一间，侄子住一间，侄女住一间，他和母亲住地下室。母亲拾荒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城里没有庄稼可拾了，她就到处去垃圾桶里翻捡。戒烟后的父亲胖了许多，每天除了帮哥哥嫂子接送下小孩，去运河大桥那段去转一转，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窝在地下室里看电视。父亲的工资卡在嫂子手里，母亲的拾荒换来了她和父亲每一天的柴米油茶盐。

如果没有那一场暴雨淹没地下室，如果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父亲能把母亲拽出来，父亲的退休生活应该也还是平平静静。身边漂浮着捡拾来的瓶瓶罐罐，母亲死在了夏季的雨水里。哥哥因为母亲的死大受刺激，精神状况更差了；父亲则一下子又老了十多岁。

父亲的老家在沛县农村，老家里除了爷爷奶奶留下的三间倾颓的老房子，也没有什么太亲近的人。母亲入土后，我想让父亲跟我去。父亲对我说：“三啊，爸知道，你在北京生活得也不容易，虽然是科研单位，但你们的收入也不高；那么高的房价……我也不准备再回新沂了，把你爷爷奶奶的老房子收拾收拾，我就在这陪你妈了！跟着我这样一个教书的，受了一辈子苦，死都没得好死啊！”说完，父亲转过了脸。但我分明看见，从来都是乐呵呵的父亲，满脸都是泪水。

临行前，我给父亲留下两万块钱，他没有坚拒。我叮嘱他，在老家过得闷了，就去北京呆几天，看看小孙孙。他说，好，你们放心，爸一定会去的！ 半个月后父亲给我写来了信，说老家的老房子修好了，装了风扇也买了电视机，他身体很好，会照顾好自己，叫我安心工作，为国家多做贡献，不要因为他而分心。后来他又用公用电话打了几次电话过来，内容也大都是夫妻和睦、照顾好小孩、不要担心他之类的话语。

其后因为去“援非”，两年间我和父亲就很少有了联系。 2016年初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门卫老汪师傅跑来办公室找我，说门口有一个好像拾破烂的老头找我，听口音好像是山东那一带的。我愣了一下，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两个字：父亲！

我赶紧跑出去，果然是父亲。阳光下，背着鼓鼓囊囊大鱼鳞袋的父亲还是身材挺拔，他跺着脚，样子很拘谨。

我给领导请了假，带父亲回家。妻子和儿子还没有回来，父亲把袋子里带来的干眉豆、方瓜、干红辣椒和粉丝一一摆在了客厅地面上，然后从袋子底掏出了一个很大的报纸包放在茶几上。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报纸：里面赫然是一大堆钱！

我知道父亲的工资卡还在嫂子手里，我零零星星给他的汇款也至多够他吃饭的，他这是哪来的钱？ 看着一脸惊愕的我，父亲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我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父亲就摆摆手示意我不要问，他先开了口：“三啊，你一定很奇怪爸爸哪来的这些钱，告诉你，这些钱都是爸爸这两年捡来的！”

“捡来的？哪里有钱可捡啊？”

“你知道，你妈在的时候，我和你哥住在一起；那时候你妈每天捡破烂卖的钱就够一大家子日常开销了。爸一个人在老家，除了家前院后种点菜，老是看电视也无聊，就把你妈的手艺拾起来了。”

父亲还在得意地说着，泪水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

看到我流泪，父亲说：“哭什么？我走走转转身体好、心情好，不比在家窝着强多了，还能自力更生、捡到钱。” 我哽咽着说：“爸，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啊，让您这么大岁数了，还一个人在家捡破烂！”

父亲摩挲着我的手，说：“三啊，你和你媳妇都是好样的，爸爸上班挣的那点钱都贴补你哥了，你和你媳妇都能理解、从没有怨言。每每想到这些，爸爸的心里都对你们充满感激，是爸爸亏欠你们啊！”

“爸，您这次来就不要回去了！您看，我们的房子也换了，有你住的单间。”

“那不行！我只能住一晚，明天晚上就得赶回去！爸包的那两家纸箱厂给人家说过了，最多三天，我还得给人家出废品，否则就要被别人包了去！”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尽管他人很随和，但性格很耿，说出来的话从不改变。

于是就打电话给爱人，说爸来了，让她下班多买几个菜。 父亲一辈子没喝过酒，饭后跑到阳台上看了又看，连抽了几根烟。我说，爸，您什么时候又把烟拾起来了？

他说，烟，是爸爸这辈子唯一的嗜好，当年戒烟，是因为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太多，爸爸实在抽不起了啊！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父亲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我和媳妇却辗转难眠。媳妇说，爸带来的是五万块钱啊，他要怎样的省吃俭用啊！想想父亲这一生，泪水淌湿了我的脸。

第二天我又请了假，带父亲去天安门看了升旗仪式，在周边的公园转了转，然后去了他强烈要求要去的毛主席纪念馆。在毛主席的水晶棺边，我看见，两行泪流过了父亲的脸。

晚上七点钟，我们一家三口送父亲到火车站。父亲临上车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父亲是不会骑自行车的，于是就大声问他：“爸，您是怎么运那些废品的？”

“我学会骑三轮车了！不要总是步撵了！”父亲得意地笑着，露出了满口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