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一月

云里雾里

母亲的最后一月

文/葛纪发



1

天色灰雾朦朦，像要下雨。

母亲节到了，又想起母亲来。

时光倒回去年12月。

我出游欧洲刚回来，母亲摸摸索索来到我家，问我欧洲玩得开不开心，我说蛮好的，她笑道：“侬这个岁数了，是应该出去多白相相。” 母亲的话很真诚，很温暖。孰料，这时一个狰狞的病魔已潜伏在她身上，表面毫无迹象。可不到一个月她竟溘然离世，留下无尽的痛惜和思念。

在过去的近半年日子里，母亲的音容笑貌一直在眼前闪现，总感觉她还活着，是去了某个地方，如宁波的亲戚家住着，会回来的。想起来心脏顿生阵阵酸痛。

2

母亲和四弟弟媳合住，与我同在一个小区，相隔仅一幢大楼。

她仍是早早起床，蹑手蹑脚下楼，到小区转转。刚搬来时她会一人穿过马路去几百米远的菜场附近吃早点，一个90出头的老人，视力又差，对其很不放心，她却很自信固执，总是一句“不要紧的，我不是来去好好的嘛”；经多次说服劝阻她才答应不再独行。

12月头十来天，上午母亲如往常一样坐在小区葡萄架下和几个相近年纪的老太闲聊。有时到午饭时间没回来，四弟得把她叫回，她还不以为然地说，“又吃饭啦，我一点也不饿”。有几次我去葡萄架下看她，那些围坐的老太太们总会七嘴八舌絮叨，“你大儿子来了”，“儿子都长得像你鲁阿姨的”之类老话重复，母亲听了哈哈地笑，心里美滋滋的。

因为和我住得近，母亲尽管视力差，记忆力则很好，三天两头来穿门，电梯楼层按钮看不清但不会揿错。她一来就习惯地“笃、笃、笃”慢节奏轻敲门，一听便知她来了。我常同她开玩笑：“啥人呀？” “是我。” 她在门外答。 “到底是啥人啊？” “是我呀。” 我笑着开了门，母亲知道我是同她寻开心，笑喜喜跨进门，还非要脱鞋，怕弄脏了地板；“ 好了好了，你老娘脱啥鞋子。” 我边说边扶她坐下。

到中旬的一天，四弟对我说，这两天老娘不大想吃东西，睡午觉醒来懒床，以前没有过。我过去看母亲，她躺在床上，说：“我没事的，就是肚皮不饿，所以吃得少。” 我说带她去医院看看，她一口回绝“我没毛病的，用不着去看”。连续数日少吃甚至不吃，人明显瘦下去，走路踉踉跄跄了。于是把几个兄弟招拢来商量，先将母亲送到就近街道医院作初步检查，结果发现心动过速，每分钟心跳115。正好车在，带老人家去大医院看，母亲依然不从，坚持说自己没毛病。

3

已经由不得母亲的偏拗，两天后联系好一家区级医院，硬是急拉出租车把她送进病房作检查。一查坏事：影像反映胃癌晚期，且有腹水。虽预感有问题，但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还是如晴天霹雳，都懜了。

在区医院一周的检查期间，母亲心里有点数了，提出要回家；并几次挥手叫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到这个时候她还牵记着我们。

经反反复检查折腾，病症最后确定，慌忙将母亲转入一家市三级专科医院。说普通病房紧张，便安排进每天2000元住院费的所谓“高干”病房，这时哪还管它钱多少，一心救母亲要紧。

母亲身体每况愈下，腹部隆起，几乎不进食了，仅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不日医生告知要作最坏准备。我心冰凉，兄弟们都一脸悲色，轮流值夜看护；母亲自己心知肚明了，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的毛病看不好了”，又提出回家，她显然不想浪费钱。她本来就节省，虽然5000元的月养老金对她绰绰有余，远吃用不掉。

眼看时日不多，做儿子的还是抱着一丝渺茫希望极力拯救母亲。

然而噩耗还是如期而至。27日上午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病房里围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对母亲履行最后的抢救模式，其实在做样子；兄弟弟媳们已相继赶到，伫立墙边。当我急步凑近母亲时，她面无血色，嘴唇神经性微动，生命已经停止，我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俯脸贴着母亲已凉的额头撕心裂肺恸哭！……



4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又在预想之中。近一个月的日日夜夜，母亲的病情一步进逼一步地撞击着下辈们的心。老人家平时身体那么好，从未因病住过医院，能吃能走，思路清楚，语声洪亮，都认为活百岁不成问题，岂知倏忽倒下，情何以堪。

三天后的2019年最后一天，在上海人熟知的西宝兴路殡仪馆为母亲送行。这天母亲是那样的安祥。

现实严酷，一切已无法挽回，铁一般自然法则，生命无可奈何。

由于冠毒肆虐的原因，母亲的安葬推迟到清明。

4月4日上午，煦色韶光，公墓松柏葱茏，因疫情限定祭扫人数，宽大墓园显得空寂，寥寥十几人。

母亲信佛，在念佛机的大悲咒乐声中，她的骨灰盒被轻轻放入墓穴，封盖。墓碑上的父亲遗像双眼看着儿子一举一动；时隔29年，父亲似乎对母亲来到身旁陪伴，既欣慰，又悲伤。

5

母亲一生辛劳，4岁丧父，跟随母亲（外婆）度过几十年的战乱苦难，又为子孙付出几十年的大量心血。

她充满仁爱之心，平时十分节俭，而在汶川地震时不声不响到居委捐出500元赈灾。三年前一天过马路，被一个违章骑车者撞倒股骨骨折住院，当查出肇事逃逸者是一个在环卫所打工的外地人时，起了恻隐之心，说人家不会有什么钱，放弃追究其赔偿责任，10000万多元自费医药钱自己承担。当得知新小区一个聊天老妇患上癌症时，她要捐赠10000元支助。

母亲一生热爱越剧，爱看戏，爱听戏，会哼唱；由此早年交上了两个热衷于越剧表演艺术的青年，常常会买票同戏友一道去看戏或捧场，于是也得到两位忘年交胜似亲人的真情回报，保持了20多年的深厚友谊。

母亲感恩国家，感恩新社会。她每天手里捧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吃饭睡觉都不离身，既听越剧，也听新闻，关注国内外时事，说起来滔滔不绝。平时爱与人交流，很健谈，正能量满满。

母亲后半生信佛，心存虔诚，为佛寺投过不少钱。并且每逢清明冬至花钱为死去亲人超度，为我们生者祈福。 她常说，心态好一切好，人在做天在看，做人以善为本。并说，现在国家发展得这样好，子孙们有房有车，房子都住得大，住得好，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一再说知足了。

母亲多年来一直勤于走动，曾去过北京桂林等地，走遍上海周边古镇街区；“走路是最好的运动”，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母亲93岁寿终，算是长命。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养育之恩，山高海深。

母亲生前最后一个月的点点滴滴，尤其刻骨铭心。

2020.5.10 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