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品赏：潘金莲拈花而来，套花而去，为何暗藏杀机（作者：徐景洲）

往事平不如烟

西门庆祭祖，锣鼓震天响，官哥儿受惊吓，吴月娘让奶子如意儿把官哥儿抱到卷棚后边房子里。这房子处在僻静处，不会有人来。

热闹处总少不了爱出风头的潘金莲，潘金莲理应与吴月娘、李瓶儿、孟玉楼一起在卷棚里看戏，可她偏偏出现在这个本应无人的僻静房子里——如果官哥儿不是因为怕惊吓，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她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

这一段有景色有人物有言语有动作的白描，生动形象如画，由远而近的潘金莲像一团待解的谜扑面而来。

喜欢热闹的潘金莲为什么不与众妻妾一起看戏？她与孟玉楼诸人打过秋千后，为何要“独自”行动？她又是如何避开众人眼睛，“独自”从花园里绕到后面这个本应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来的？来这儿又想干什么？

“蓦地”最见潘金莲行动异常。这是从如意儿与迎春眼中看潘金莲出现太突兀，心中充满疑虑。因为潘金莲是西门府中对李瓶儿与官哥儿最有敌意的一个，此时冷不丁现身，不是好兆头，气氛因此而骤然紧张。

“蓦地走来”的潘金莲手里还“拈着一枝桃花儿”，她可能就是以摘花为由避开众人的。爱美的潘金莲很爱花，看到桃花，触景生情，自然会想到青春易老，美颜易逝。好一幅美人“拈”花图：人面桃花，风姿绰约，妩媚动人。但花未落，先已折，是伤情，有不祥征兆。

潘金莲见到迎春便说“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的言外之意，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屋里”。潘金莲认为迎春不该在这里，也不想看到迎春出现在这儿。至于如意儿与官哥儿，倒没引起她注意，似乎早知他们在这儿。潘金莲为何不希望迎春在这里？似乎有诡异的隐情。

奶子如意儿“见金莲来，就抱起官哥儿来”。她“见金莲来”为何会条件反射似的把官哥儿抱起来？这是心存戒意的保护性反应，因为如意儿深知潘金莲对官哥儿充满敌意，潘金莲曾多次惊吓官哥儿。

潘金莲戏官哥儿，说他经不住锣鼓，“唬的不作声”，由此可知她是知道如意儿到后屋来躲避热闹的，因此她的到来应与官哥儿有关——诡异的气氛由此增添了阴谋的因子。接着她又“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声音、动作都是一如既往的“粗暴”，让刚受惊吓、正躺着静养的官哥儿惊上加惊。但如意儿明知官哥儿在潘金莲怀中没好处，却不敢制止，只能无奈地看潘金莲任意而为。

就在潘金莲逗官哥儿时，“忽有陈敬济掀帘子走入来”。这个“忽”字让人联想到潘金莲来时的“蓦”字，颇为蹊跷，他们好似“心有灵犀一点通”，偶然中似乎有着必然。如果说潘金莲是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目的为寻官哥儿而来的话，那么陈敬济大有可能是专为寻潘金莲而来。因为陈敬济一直对潘金莲怀有非分之想，总在寻找接近的机会。当他发现潘金莲离群独去时，淫心辄起，必然会尾随而来，见机行事。

看到陈敬济来了，无论想到想不到，潘金莲都会心花怒放，正中下怀。她当着如意儿与迎春的面，做了一件相当吊诡而暧昧的事：自己刚亲过官哥儿的嘴，就让官哥儿“也与姐夫亲个嘴儿”，而此时官哥儿正抱在潘金莲解开的“藕丝罗袄儿”的怀中。这分明传递的是挑逗的信号，陈敬济心领神会，“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儿”。“搂过来”而非“抱过来”，表明孩子还在潘金莲怀里，陈敬济插手潘金莲怀里揽着官哥儿亲嘴，能不触到潘金莲胸部？能不给潘金莲以强烈的感官刺激，这是对潘金莲发出的性挑逗信号的积极回应。至于陈敬济在“一连亲了几个嘴儿”的时间段里，对潘金莲做了什么手脚，可从潘金莲敏感而剧烈的反应上看出端倪：“怪短命，谁家亲孩子嘴，把人的髩都抓乱了！”亲官哥儿嘴，抓乱潘金莲的髩，动作如此张扬露骨，意欲何如，昭然若揭，无怪乎潘金莲忍不住要忘乎所以地大呼小叫了。陈敬济无疑讨了便宜，见潘金莲撒娇式骂他，越发有恃无恐，淫笑着戏谑道：“你还说，早时我没错亲了哩。”语义双关，明说万一错亲就亲到潘金莲了，暗指亲过潘金莲。母婿之间，打情骂俏的话说得如此露骨，如意儿与迎儿能不看出猫腻？潘金莲忙拿手中扇子打陈敬济做掩饰，“打的敬济鲫鱼般跳”——这是一个极富创意的妙喻。为何不是寻常作喻的“鲤鱼跳”？因为鲫鱼身子宽厚短粗，不像鲤鱼那样能高高跃出水面，离水后只能乱扑腾。更不能像鲤鱼那样腾地而起，这正切合陈敬济想躲开又想挨打的暧昧心态与姿态。潘金莲不可能真打，若真打，陈敬济就会像“鲤鱼跳”了。这是情人间典型的假打假挨，“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亲不自在”。如此妙喻，贴切形象，堪称奇绝。

这二人言来语去，瞎打胡闹，言行不堪入目，“如意儿见他玩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敬济两个还戏谑做一处”。本来有所顾忌的潘金莲，在与陈敬济配合默契的互动下，胆子越来越大。她旁若无人，得意忘形，俨然初遇情郎的怀春少女，欢快俏皮，天真烂漫。而这种浪漫激情，在与西门庆相处中，早已被赤裸裸的纯粹性欲所替代。青春年少的陈敬济又一次激发出潘金莲的爱欲，即使这是乱伦之爱，也要飞蛾扑火般勇往直前。

潘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而陈敬济走出去时，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陈敬济“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

潘金莲给陈敬济帽子上套花的细节，与其说是调情，不如说源自天真烂漫少女调皮心态的复萌。她戏弄打趣陈敬济，就是调情陈敬济，勾引陈敬济，吸引陈敬济。这也是最近一个时期来，受西门庆冷落，受吴月娘及李瓶儿打压，内心积郁的释放与反弹。但这个看似顽皮的举动，发生在母婿之间，却极不正常，极不正经。所以，当陈敬济走出屋来遇到西门大姐时，立刻引起西门大姐的质疑：“是谁干的营生？”显而易见，干这营生的，不可能是男性，只能是女人。什么样的女人呢？一类是丫头，一类是妓女，还有一类就是潘金莲这般轻薄放荡的有夫之妇。值得注意的是，与大姐一起看到陈敬济戴花的几个人，恰恰是之前与潘金莲一起打秋千的孟玉楼、李桂姐等人。潘金莲突然消失，又在房间里与陈敬济毫无顾忌地打情骂俏，动静不小，估计大家有所耳闻，西门大姐也能猜得出与她有关，只是不好明问。陈敬济做贼心虚，忙把花环“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不知西门大姐心里作何想，孟玉楼诸人又如何看。

潘金莲拈花而来，套花而去，看似一幕浪漫的轻喜剧，却内含杀机与阴谋，轻松欢快的氛围里隐含着阴冷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