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旧事：路灯下（作者：徐景洲）

往事平不如烟

六十年代初，县城居民用上电灯。与暗淡的洋油灯比拟，电灯又亮又干净，是想象中的共产主义生活重要标识表记标帜。电灯虽好，使用却受限。一个居民小组几十户人家，只配一只电表。一家不管几间屋，只能安一支十五瓦灯泡，电费平均摊。天黑了，大人在灯下做家务，小孩都被赶出家门：“该死哪死哪去！别在家里添乱！”

黑灯瞎火的，能去哪里呢？最好的地方，非大马路上的路灯下莫属。

贯通县城东西的青年路的大十字街口、小十字街口、铁路小学门口和黑风口四盏路灯下，是我们的夜乐园。这条被两旁粗大梧桐树遮蔽的青年路，是县城最热闹最繁华的中心路段，相当于北京城里的长安街。

到地处县城中心点的大十字街口玩，多是看电影，看表演，看造反派集会，看两派辩说，看四周商店墙壁上贴的大字报，看百货公司和新华书店橱窗里的新样品。还可以抓瞎碰、蝼蛄喂鸡，顺便嗅一嗅大众饭店的饭菜余香和糖烟酒公司糖果点心的甜味。大十字街口路灯功率高，是新式的“大奶头子”汞氩灯。那灯要烧很长时间才能大亮起来，灯光照在身上，淡紫色，挺难看。大十字街口因为离家远，加上城东、城南、城北的孩子都集中到那儿，打架骂仗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常去，去了也要十多人结伴。遇到强敌，发生争执，打赢就打，打不赢拔腿跑回我们本身的地盘。

我们的地盘，是与大字十街口隔一个街区的小十字街口以西的区域。被强敌打败逃到这儿，不再退却，反过身子对骂，因为身后有正在赶来助威的大群街坊发小们。

小十字街口卖东西的多，靠近剧场与大鼓场，人来人往，最是喧闹。一二十人的群体游戏施展不开，只能躲在大人身后捉迷藏，围着货郎摊儿挑小玩意，用卖废品换来的硬币买瓜子山芋糖吃。疯够了，挤进大鼓场听一气大鼓琴书，或者想法钻进剧场看一会表演。听够了书看够了戏，再跑出来狂奔野跑，瞎走乱窜。一不留心撞了大人，迎头便是一顿狗血喷头臭骂。没等他骂完，早窜得没了踪影。

真正的按照地是铁路小学门口的路灯下。这地方地形以及建筑都特别。南面是大陡坡，坡顶是铁小的大门和院墙。院墙下面是深沟，深沟里有浅浅的水和各种垃圾与灌木。捉迷藏被追得走投无路时，只能面向深沟纵身一跳。跳过深沟，摔个狗吃屎，那是英雄。跳不外深沟，在沟底摔个猪啃泥，那是狗熊。路北面是农业银行，也在斜坡上，但有台阶可上。西侧是石头砌起来的大平台，平台上是农业银行的家属宿舍。路边高大的梧桐树因为有了这石墙，攀援极容易。我们常常猴样吊在大树上，或骑在树杈间，嘲笑树下急得团团转的捉不到我们的女孩子。这复杂多变的地形，是当年日本鬼子修铁路时留下的凹凸不服的路基造成的。一条贯通县城东西的大道横穿路基而过，形成了道路两边地势陡峭不服的奇特地貌。

一年四季，铁路小学门口的路灯下都是我们游戏的乐园。捉迷藏、打元宝、弹琉子、打土地老爷、摔跤、跳绳子、踢毽子、跳房子、打三角菱、拾石子、烧火把……还拿红樱枪站岗放哨，过路的人如果背不出一段毛主席语录，就不让通过。层出不穷的游戏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即使冰天雪地，也会清理出一片空地，玩个不亦乐乎。最壮不雅观的，是几十人玩一种踢毽子的游戏。由一人在前面猛踢，大家在后面争抢，谁抢到手，谁就当踢毽手。每当毽子被高高踢起时，大家齐声欢呼，喊声震天动地，甚至把大人也从家里召唤出来，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热闹。有的童心大发，还会跑进人堆里跟我们争抢，抢到了就当踢毽手。大人总是踢得又高又远，常常把毽子踢到黑地里去，害得我们一时半刻找不到，齐声大骂他们是老捣蛋鬼。

最热闹的时刻，是路灯附近的文化馆和铁路小学院子里有文艺表演或放电影。县城里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院子表里人山人海，路灯下更是人头攒动。我们欢得像飞蛾，大喊大叫，窜来窜去，告诉人们，哪里可以站到好位子，哪里可以爬上墙头看，哪里有厕所，哪里可以搬到砖头垫脚看，骄傲得像救世主。

铁路小学西边的黑风口路灯，安在路边临水的大石墩子上，石墩子中心立着变压器。那地方夏天最好玩，可以踏着入水的石阶跳水游泳，可以垂竿而钓，可以站在石阶上用纱布网端鱼，可以绕着石墩子捉迷藏，可以坐在石阶上两脚在水里打着水花听大人讲故事。邻居家来了连云港亲戚，拿了许多养海带的琉璃瓶，我们抱着在石墩附近漂浮戏水，不小心琉璃瓶撞到石阶上。琉璃瓶坏了，又不能补，没钱赔，很沮丧，很悲痛，不欢而散。

黑风口路灯下的夏夜最惬意。大家在路灯下疯够了，拉着草席子依次睡在路两边，任从几百亩大鱼塘飘来的过河风吹遍全身，舒服得赛过神仙。美中不足的是，常有车辆通过，车轮下卷起的裹挟着煤灰的黑风，随呼吸吹进鼻孔，第二天早上醒来，鼻眼都是黑黑的——黑风口因此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