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本柔弱，遇灾难则刚，不信你读读此文

美不胜收

守　望

蒿　客




不过就是割了耳后一个小小的囊肿，说好了不住院，但医院不允，我只好住下来。

走近病房，我第一眼看见里面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块头很大的男性病人。说是躺，其实是半躺半坐着，他鼻孔里插根管子，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悄无声息。照料他的女人，想必是他的妻子，五十岁左右，骨架瘦小，脸色苍白，但透出一股经历过苦难的女人所特有的倔强与坚忍。

出于礼貌，我们相互简单的打了招呼。之后，我这边就把被褥扯开准备休息。

“我怎么叫你呢？”女人突然问。我报了年庚。

“那我叫你大哥，大哥，恐怕要打扰你休息了”，女人说，“这间病房一般不安排人，除非实在没有床位了，我家这口子会给人添麻烦，你可要多担待点。”

我赶忙回应：“没事。”考虑到住在一个病房，总该关心似的询问一些什么吧，于是问她：“这位兄弟怎么回事啊？”

我们这间病房的灯光调成了暗黄，想看书不方便，但适合时刻平躺着的病人。在暗黄的光亮下，女人从男人的胸前抬起头来，看向我。

“八年前那个夏天的中午，村头树底下有人打牌，男人在那里看热闹。打牌的人发现少了一张，说我男人在跟他们捣乱。争着吵着，最后打起来，打牌的那个人把我男人向后猛一推，没注意，我男人咕咚一声仰面摔倒，后脑勺重重的摔在了一块石头上。八年了一直昏迷，一直就这个姿势躺着。我也一直坚持给他看病，不管怎么着，他喘一天气，我都觉着家里有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过着就有盼头。”

女人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起伏。但我也分明能够感觉出来，这几句话她一定已经说了很多遍。八年来，这间病房里来了谁又走了谁，那谁一定也听女人这样讲过。女人俨然就是祥林嫂，不同的是，祥林嫂的儿子被狼叼去再也没有了，而这位女人的丈夫还在眼前，还可以拥在怀中，还有未知的希望湮灭悲苦。

我不忍心说出“植物人”三个字来。女人的丈夫显然已成了典型的植物人，尽管纸媒上或网络里偶尔能见到植物人回到现实世界的奇迹，但“绝望”这个词似乎从来就没有跟植物病人远离过。

女人也在刻意回避这三个字。“大哥，”她又开口说话了，“医生说得这种病也不要先把自己吓倒，只要坚持下去，就有看好的那一天。他们叫我天天跟我男人说说话，说他想听的话，说他经过的事，说他熟悉的人，要有耐性子，这不，我嘴皮子都磨出茧子了。我每回跟他说话，都觉着他听进去了，听他喘气的声音就不一样了。不怕大哥笑话，猜想着他哪一天突然醒过来，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话要说呢。”

“这样好，”我顺着她的话说，“治愈这种病，成功的先例多得是，就看你有没有信心，再说了，还得有长期的思想准备。”

女人接过话：“大哥，只要我男人能治好，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孩子们都在外打工，白天黑夜就我一个人。给他喂流食不算太难，难的是给他翻身，擦洗，按摩，一米八三的大个子，我一个女人太费劲。我夜里几乎不睡觉，两个小时要给他翻一次身，每翻一次要按摩半小时。最难的是没有看病钱。打伤他的那个人家里没有钱，被判刑了。住了一段时间，没有钱，医院再不给住了，也不给看了。没办法，我去找政府，找了好几次，没办好，我就跳河。跳了两回，都被人救了，后来政府出面帮忙，才解决了住院费和治疗费。大哥，我以前在工厂做工，因为计划生育被开除的，我这人要面子，不愿意求人，更不想丢人，可我为了救他，我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谁要说就让他说去吧！”

我又安慰女人几句，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朦朦胧胧中有人说话。我定了半天神，才意识到我是什么原因住在某医院里，住在医院的某病房某床位。我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梦境中的那般遥远，而是来自那对夫妻所在的位置，是明显被压得很低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不说话呀，耍赖皮呀，你说过生了儿子就什么也不让我干了，能上班就只管上班，不给上班你就养着我，当少奶奶一样养着。我不想当少奶奶，太闲得难受，就想跟你一块去装货卸货，咱家里的小楼是出苦力挣来的，还不行，我要跟你趁年轻多挣点，到城里给儿子买栋商品房，家里这小楼留给咱俩养老了……嫌我老了？小熊样，真不想亲我一下？我可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过来的，糟蹋成老太太就不理我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一脸的老皮，我还不想要你呢……不行你瞪我一眼，有那个本事吗？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要是看我不顺眼，嫌我老了变丑了，我让给哪个小狐狸精行不行？你不要管我，你风流快活就行，谁叫我那么死心的看你好呢。你不要担心我恨你，你重找一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可不要再受这份洋罪了……哦哦老东西，我不是在跟你胡扯，咱这病房里又住进来一个大哥，我不想跟你吵架，别把人家吵醒了，让人笑话。不对，不对，这话咱必须说清，到底怨谁，你要是不说话，就是你理亏，就是你真想休我，我趁你打不过我，今夜我得好好揍你一顿。说话呀！说话呀！……

你是我的乖乖、宝贝，我哪里舍得揍你，我心里疼你还怕疼不过来呢。你是我的心肝，我得好好爱你；你是咱孩子的爹，我得好好照顾你。

唉，要是我能替你睡，替你不说话，替你什么都不干，我会比现在幸福，谁知老天不长眼呢？……”

一夜没有休息好，直到主治医生来查房我才起来洗漱。然后吃点东西，让护士开始挂上连续四瓶的吊针。辛苦了一夜的女人，没看出一点疲惫的神态，早已把男人喂好把自己打发好。此刻她换上了那件半新的红格子外套，这件衣服已经买了六年，她说过，只有有事出门时才穿。

这时，推门进来一个年龄更大点的女人，一米五几的样子，瘦削然而脸上写着精明。

“准备出门啊？”她问这话时有点气喘吁吁，像是刚刚激烈的活动过或是刚从底层楼梯爬上来。

“他奶奶的，还没跳半小时就累喘了，真是老了。”她说话没有顾忌的粗声糙语。但她突然发现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脸红了一下又瞬间恢复常态。

“大兄弟，”她转脸对着我，迟疑了两秒钟说道，“看样子你是老师，我那口子出事前也是老师，他和床上这位兄弟是一样的病，我在这里守他已经十年了。十年，一个女人的十年哪！我差一点就要憋疯了，天天对着一截木头，你能不憋疯吗？大兄弟，今天你看到了，我，还有这位妹妹，我们都快要疯了，都要得神经病了。正常人跳舞是锻炼是享受，我刚才跳舞是怕发疯，想找点娱乐忘记那些苦啊，愁啊，还有没完没了的等等等啊。我不让自己闲着，白天除了吃饭时间，我都在外跑保险、做钟点工，挣钱跟照顾病人两不误。”

快人快语的这位大姐走了，叫我大哥的这位妹妹也已经出去忙她的事。病房里沉寂下来。只要我不弄出声响，躺着的兄弟就只能配合着沉寂。

亲爱的姐妹，我知道，你们正为这样的生命祈祷，奉献着爱和一切，期待着有朝一日这生命能唱歌能跳舞，至少能相伴着往前走，只要往前走，能走多远走多远，走多远都行。但我不知道，那一天能不能到来，那一天早已在命运里注定，不是每个生命都能拥有的啊！

记住，即便如此请忍住眼泪，在我们大家共同守望的社会里，你的心灵已成为融化苦难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