杲绍祜短篇小说：等他们祭奠回来

美不胜收

等他们祭奠回来

杲绍祜

一

　　没有任何征兆，庄美云出乎意料地松了口，她答应果队长：“就让他来家里吧，给我当儿子。”
　　那个黄昏，蝙蝠扇动着黑色翅膀来了，每扇动一下，天空便暗一分。庄美云和任行远出去很长时间了，去祭奠果秀的弟弟、庄美云的儿子。果秀能想像得到，他们站在那块伸进果湖里的跳板上，面向果湖，神色凝重。
　　咋还没回来呢？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了。果秀推开门向果湖方向张望，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她信守承诺，关上门，像队长叔一样，平静地坐到凳子上，一颗心却无法平静。眼前，黑蝙蝠又跃动起来，驮着她，穿行在无尽的想像里。

二

　　任行远手忙脚乱地把炒好的瓜子倒入蒜臼中，蒜锤便卖力一上一下地捶打起来，蒜臼的兴奋劲被调动起来了，也跟着蹦跳。好像不胜打击似的，那香气便从蒜臼中奔逃出来，他的鼻子捕捉到更多的香分子散兵游勇集队似地涌进来，香味越发浓郁了，禁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任行远眼前幻像顿生，大大小小的鱼儿游来游去，游得任行远的眉毛抖动起着，嘴咧开来。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直冲击着耳鼓。任行远听出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哭嚷，遥远而又切近。他的心陡地一跳，手不听使唤了，蒜臼和蒜锤约好似的，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跌到地上，双双结伴调皮地滚到桌子底下。任行远顾不上它们，跳起来，冲出门外，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撞个满怀。女人纷披的头发搭在脸上，愤怒的眼睛鼓凸着，仇恨的冷光剑一样地直刺过来，猝不及防，让他胆怯恐惧。
　　任行远惊恐地叫道：“婶，你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你这个坏种，你妨死了你的爹娘，现在又害死了我的大运。”女人说话好像咬棍子，说一句话就是咬下一截棍子，再吐出去。
　　“大运？他，怎么啦？”任行远的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他害怕得到证实，可话还是不由地问了。
　　“他掉进果湖淹死了，是因为你没有照看好他。”女人撕心裂肺地狂喊。
　　任行远有点懵。他记得自己在果湖边用纱兜端鱼，大运确实是跟在旁边的，饵料没有了，他到家中配制，离开时亲手牵着大运，送到他家门口才回家的。他想解释清楚，可看到庄美云疯癲的样子，惊着了，结结巴巴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女人啥话也听不进去，一口咬定是他害死了大运。
　　“那你就要给我的大运偿命！” 庄美云恶狠狠地说。
　　“我跟大运处得那么好，我怎么会害他！”任行远无比委屈地说。
　　“我让你诡辩——” 庄美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不再说话，只是使劲地拽着他的领口，拖着他向果湖边逼近。
　　任行远感到喘不过气来，他使劲地掰着庄美云的手，才稍微能喘匀一些。他紧走着步子跟着，来到果湖的东岸。在路东旁的石滩跟。一个少年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眼睛紧闭，两腿伸直，左手贴在身边，右手搭在小肚子上，好像睡着了。任我行一眼认出他是大运。
　　庄美云松开了手，扑到儿子身边，抚摸着他的脸，痛哭流涕，怒骂着任行远。任行远一下子瘫在尸体跟前，摇着大运的身体，呼唤着他的名字。大运青淤的嘴唇紧闭，好像跟谁生很大的气，明明听到却置若罔闻。
　　任行远慌了，他看着婶，又回顾着周围的人，他叫道：“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呀，与我有什么关系？”“别装了，你害了人还装无辜，你骗得了谁？” 庄美云的手再次抓紧他的领口，想把他提起来。
　　果队长跑过来，他大声说：“庄美云，你冷静点，任行远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孩子咱们谁不清楚啊！”就是啊，人群中有人响应，这孩子很乖，很懂事的。
　　“啥？你们几个意思？难道大运是俺害的！”她怒视着人群，面目狰狞。人们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别处，并向后退缩着。
　　“我是把大运送到您家门口才离开的。当时，丰收几个也在场，可以作证。”任行远叫道。人群中没有回答声。任行远环顾人群，看到丰收躲在他娘背后，当即跑过去，让他帮助证明一下。
　　丰收胆怯地看着庄美云，手牵着他娘的手更紧了，回望着。丰收的娘把他拽到身后，代替回答说：“啥看到了呀，他可什么也未看到。”然后拉着丰收挤出人群走了。
　　庄美云看着远去的背影，盛气凌人地说：“怎么样，还有谁能证明？大运就是你害死的。”　围观者的脸上浮现出极度愁苦的表情。果队长又安慰了几句，然后拉起任行远，离开了。
　　庄美云冲着任行远的背影叫道：“任行远，你会遭报应的，早晚，我要你给大运抵命！”

三

　　任行远涨红着一张愤怒的小脸，平静地看着站在果湖岸边端鱼的丰收，很久。
　　丰收站在果湖边，把手里的杆子慢慢向上提，不久，两根十字形的撑条露出来，再接着，撑杆裹着的纱布四角露出来了，只剩下中间汪着的水了，里面的鱼儿发现落入圈套，四处急速游动，纱兜缓慢地向上提，兜底压着炒香后捣烂的南瓜子和碎煎饼的石头上面，几条“瓜子壳”和小鲫鱼比赛似地蹦高跳跃。丰收眉开眼笑，好像大清早捡了个金元宝，他的手架着杆向岸上移动。
　　任行远看到丰收的得意神气，极力压制着自己，平静地问：“丰收，那天你就在果湖边端鱼，明明看到我把大运送到他家门口，也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掉进果湖的，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丰收遭了突然的问话，心陡地一颤，手跟着一抖，整个纱兜又跌入水中，那几条鱼绝处逢生，头一摆，尾一摇，游入水中，没了踪影。
　　丰收飞了一眼任行远，一声不吱，歪着身子，面对着果湖，好像随时要跳进果湖。任行远又进一步，声音加大了，丰收羞愧地低着头，摆弄着手指，怯怯地说：“我娘不让我说，那庄美云，谁敢惹呀，我要给你作证，她能吃了我。”
　　“胆小……”任行远大叫着，他转向果湖边的其他小孩，一句话说了一半却停止了。刚才还在汪边端鱼的几个小子，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端鱼的工具横七竖八地扔在湖边。
　　任行远很是失望，他眼望着果湖。水碧绿清澈，水面微风吹动，泛着晶亮的波光。一群鸭子在不远处游动，拉出一个巨大扇形的水纹。
　　“好呀，我可找到你了。”一声喊，惊得任行远腿抖胆颤。他抬头一看，庄美云正凶神恶煞地向他奔来，口中嚷嚷着，“你认为大运入土，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绝对不行!我就要你给大运抵命！”然后一把拉住任行远，捽住他的领口，使劲把他往果湖边拖！
　　任行远使劲挣扎，好像脚底粘了胶，却沾得不结实，缓缓地移动着。
　　“住手！”好远就听一声大喊，果队长急急地跑过来，两手一扒拉，庄美云的手就离开了，果队长生气地说，“你咋这么任性，非得跟任行远这个孩子过不去呢？”
　　“啥我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他害死了我的大运！”庄美云冲果队长嚷，“板子打在谁身上谁疼，我能感到彻骨的疼痛！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想咋的？”
　　“你说话能有点根据吗，我走访过了，大运出事纯属意外，你应该负监管不力的责任，咋能赖上一个孩子呢？”果队长质问道，“再说，大运意外谁不痛心难过！”
　　“你就是偏心！我刚一寻到他你就出现了，你不就是怕他给我儿子顶罪没有人给你无偿干活了吗？”庄美云声嘶力竭地叫着。
　　“当初不是没有人愿意领他，我才带进家门的吗？你要是看上他，领你家去！”
　　“领我家去，让我天天看着害死我儿子的东西天天在我眼前晃，还不如你直接捅我一刀好呢！”
　　果队长放低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任行远的身世，就不能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果队长说着掉下了眼泪。
　　任行远是个苦孩子。还在睡窝时随父母从外地讨饭到这，落户福果庄。他刚能走路，父母竟双双得了重病。这是种怪病，得病的人全身浮肿，肚子胀大如牛肚，医生也没有啥好办法，结果只能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死去。死前，任行远的父母发愁啊，孩子这么小，以后可怎么过活呀，唉声叹气地，哭成个泪人。果队长这时正好来看他们，看着将死的两口子也非常难过，就大声担保似地说：“你们放心，任行远就是福果庄的孩子，我们一定汇集全庄之力照顾好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任行远就寄住在果队长家。他很懂事，三四岁的时候，就能到大路上扫树叶、拾干树枝子烧锅，他也能挎着篮子薅草喂猪羊兔，大家都羡慕果队长有眼光，给家里添了个小劳动力。

四

　　庄美云住福果庄东头，各三间土墙草苫的堂屋和东屋。拉了院墙，连门楼都是简易的。本来是一家四口，男人是挖煤工，她带着儿子大运、女儿果秀生活。男人在煤窑遇上塌方，腰砸坏了，虽然补了钱，可男人躺在床上四年，花干了煤窑的赔偿款和家里少得可怜的积蓄，还借了乡邻十多块钱。本来儿女双全，没想到大运又出了意外。
　　庄美云坐在门楼下的板凳上，暗自垂泪。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哪一天见了，如何向他交代呢？不自觉地，她的眼泪垂下来，引得喉咙大幅度蠕动，那哭声从中挤出来，先是低沉，渐渐地声音大了，变成了号啕。她万分后悔，那天快要中午，大运在大门跟探下头，说了声：“娘，我饿。”她当时在拌猪食，就生气地说：“小祖宗，再等一会儿，没看我正忙着吗？”大运的头缩了回去。
　　听到有人呼喊“有人掉汪里去了”，她还浑然不觉，继续埋头干活，那声音倔强地持续着，她突然发现大运不在身边，疯了似地奔出去，没想到，出意外的竟是大运。“我真傻，”庄美云愧疚地自语，“喂啥猪，种啥菜呀？”她狠命地捶打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像和尚重重地敲击木鱼。
　　在锅屋做饭的果秀跑出来，站在庄美云身边，跺着脚嚷道：“娘，你这是干啥呢？”两行泪珠比赛似地你追我赶，直往地上落。出事的那天，果秀正在地里干活，后来他问了知情人，事情是怎么样的，一清二楚。她安慰着娘，“弟弟已经走了，你再伤心再自责能把他叫活？娘，弟弟走了还有我，娘！”
　　庄美云抹一把眼泪鼻涕，她的思维走势又变了，“都怪这千刀砍万箭射的任行远啊，他带大运没有带好，才落这个结果啊。他就是个灾星，是罪魁祸首。”
　　“娘，这事真的不能怪行远弟。你不也说了，大运中午回家你也见到了，是行远弟把他送回来的。”
　　“你个丫头真怪呀，你不向着自家倒拐向着外人，你生了外心啦。”庄美云瞪着眼，像要一口吞了她。
　　“他婶子，话咋说得这么难听呢，果秀这闺女真不错，干活是一把好手，关键是她孝顺。”
　　庄美云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看到果队长领着任行远正走进大门。
　　“你带那个丧门星来这做啥？”庄美云抬起头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过去，拦在了两个人的前面。
　　“他婶子，行远是个啥样的孩子，你难道不清楚？大运侄子意外，板子不能都打在他身上吧？他才十二岁，上小学四年级，能负啥责？”
　　“就是他的错，大运是跟着他，他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庄美云仰着脸，头发披散着，唾星四溅，咄咄逼人。
　　“我看这样——”果队长温和地说，“行远是个孤儿，也挺可怜的。我考虑，大运走了，就让他到你家来吧，他做啥事都不惜力，在你跟前替大运尽尽孝心吧。”
　　“他是害死大运的凶手！让他在我跟前，说不定哪一刻我就小命不保啦。”庄美云嚷嚷。
　　果秀拉着庄美云的胳膊，偎在她身边，说：“队长叔说的不是很好嘛，你就答应吧。”
　　庄美云斜了果秀一眼，使劲甩下她的胳膊，噔噔噔地回了屋。
　　庄美云坐在板凳上，身子靠着西山墙，闭着眼睛，脑子却并未闲着，她在想自己的心事。任行远的父母生大肚病死时，她也在饱受煎熬，大运爹也将油尽灯枯了。所以，任行远父母去世前，她只去了两次，同病相怜地哀了两回。她很可怜任行远，面对孤儿却无可奈何，缺衣短食谁家不对自家少得可怜的衣食精打细算？当时她还想，他爹去了，大运还小，假如任行远能到这家，那该多好啊。可添一张嘴，就得多加把粮食，粮食从哪来？

五

　　“远哥，给你块烤山芋吃。”大运欢快地叫着，裹着一阵风，拦在了任行远面前。他手中拿着的一块山芋伸到任行远的鼻子尖，诱惑似地晃了晃。任行远便感觉到鼻子痒痒的，烤山芋的香气蜂拥而入，肚子咕咕叫着增加了抵抗的难度。
　　任行远愣了一下，伸出手果断地推了回去，“好大运，你吃吧，我不饿。”为了证明，他鼓着肚子，用手夸张地拍了拍。
　　“就你吃。”大运态度很坚决。任行远以手拒绝，大运想顺势塞到他的手中。任行远的手却转了个弯，离得远了。
　　大运急了，叫道：“远哥，这是我娘让我送给你吃的。”
　　任行远有点怀疑，追问了一句，“大运，你说的是真话？”
　　“那当然了。”大运把山芋递过来，“快吃吧，可香啦。”
　　任行远感到那种香气无可抵挡，肚子叫得更响了。他伸出手，那山芋便到了他的手中，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占领了他的整颗心。大运转身跑开了。
　　任行远小心地撕开焦黄欲黑的皮，香随着热气冒出来，一缕缕钻进鼻孔，他极珍惜地舔着皮，然后咬了口黄黄的瓤，又糯又香啊，真是享受！他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庄美云的喝问：“你的山芋呢，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放在哪里了，快说，给了谁？”
　　庄美云冲出家来，看到任行远手中拿着破了相的山芋，愣愣地站在那儿！她叫道：“任行远，你真好意思啊，怎么能哄大运的山芋吃呢？”
　　“我没有！”任行远委屈地叫着。
　　“没有？山芋怎么在你手上，看你吃得那可香！”庄美云咄咄逼人。
　　大运拉着庄美云的手，大声叫道：“娘，是我给远哥吃的，他还不要呢，是我……”
　　“憨种！你把山芋给他吃，你就跟着他吧！”说完，气哼哼地回家了。
　　“行远弟，行远弟……”听到几声呼喊，任行远的眼前幻化出大运的小模样，高兴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却哭了。他看到果秀来了，是她喊他。哪有大运啊，泪水划过脸庞，刚才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了。
　　果秀看到任行远脸上的泪水，有点不知所措，她说：“行远弟，你不要为大运的离开难过啦，这不是你的错，我娘这样对你，都是因为失去大运对她打击太大了，她承受不了，昏了头啦。”果秀的眼皮兜不住盈眶的泪水，它们终于奔突而出，小瀑布似地悬挂脸上。
　　她的目光绵延开去，往事像这果湖泛起的波纹，一层层地漫上心头。
　　
　　雨漫天垂落，雨声轰响。大运很好奇，想看看外面的雨到底有多大，他把门拨开一条窄缝，雨扑面而来，连片的雨声直灌耳朵，让他猝不及防，几乎要失控了，他大喊起来。果秀疾步过来，咣当一声关上门，把雨及雨声关在了门外，门里的地面汪着一摊水。大运惊讶得直伸舌头，“娘哟，这么大的雨呀。”
　　庄美云躺在床上，听到动静，探了下身子，侧着耳朵听姐弟的闹声小了，重新躺下。对着唉声叹气的果秀和大运嚷道：“外面雨这么大，哪儿也不能去。屋里一片黑，快上床上躺着，也饿得慢些，能省些粮食呢。”
　　果秀和大运很不情愿，嘟嘟囔囔的，坐在凳子上，中了魔怔一般。
　　突然听到大门一声巨响。庄美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打这么响的雷，把咱家大门劈了？这老天，还让不让人活啦？”没等她继续说完下面的话，雨声传出熟悉的喊声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大运高兴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把拉开门，雨扑面而来，一个身穿雨衣的人说：“快拿个大盆来。”
　　大运听出声音了，他高兴地喊起来：“远哥！”果秀赶紧把大桌底一个大泥盆拉出来。任行远把手中提着个鱼篓口打开，鱼一下子倾泄下来，大半盆呢。不少巴掌大的鲫鱼，还有小鲤鱼、肉泥丁、大青虾、瓜子壳等。一盆水倒进去，鱼扑扑嗵嗵地，活跃极了。
　　庄美云早从床上爬起来，她过来一看呆住了，“哪逮的这么多的鱼呀？”
　　任行远说：“这雨下得太大了，到处沟满河平的，从果湖向西大河淌的水可急了，我拿鱼舀子在那儿等到的。我已经送回家里一趟了，这是第二趟，就送过来了。我这就回了。”大运扯着任行远，嚷着说要跟着去。任行远说：“到处一片汪洋，可危险了，你不要出去，等一下我再逮多了，还送过来。”
　　庄美云喝住了大运，对果秀说：“不然，你给行远帮个忙，雨太大，小心啊。”
　　果秀和任行远走出大门外，还能听到大运急得大哭的声音。
　　
　　谢天谢地，雨终于停了。庄美云带着果秀要到豆地、稻田去看看，可别把庄稼淹坏了，顺手拿个鱼鳞袋子就要出门。大运说啥也要跟着，庄美云气坏了，伸出手斜举着做出要狠揍的样子，大运根本不怕，娘啥时打过他呢，才不舍得呢。走出家门，娘仨一眼看到水漫到大路上了。庄美云转脸跟大运说：“你看，到处都是水，危险呀，不小心掉到水里就没命了。”大运强辩说：“我走在最后头，能有啥事哪。”
　　庄美云拗不过他，嘱咐他跟在身后，要万分小心。他们向前走，只听哗哗的蹚水声。汪塘河沟都有人逮鱼，有人撒网，有人用扒网，竟还有人围段浑水摸鱼。大运的眼睛使不过来了，撒网的网到条鲤鱼，装到网兜里扔到水中，扑扑嗵嗵的一阵响。游刁子在水面“往来翕忽”，惹得大运惊叫连连。他突然叫道：“远哥咋没有来逮鱼呢？”他一边蹚着水，一边嘟哝。附近有一个正在摸鱼的人叫道：“他咋没有出来，天还未亮就到西大河去了。”
　　“真的？”大运高兴起来，他拉着果秀的手叫着走得快点，水花四溅，把衣服弄湿了。惹得庄美云连叫着：“慢点，慢点！”
　　“西大河北面有块稻田，不然咱们先去那儿看看？”果秀眼望着娘，很是期待。庄美云“噢”了声，答应了。
　　“太好了！咱们快点！”大运有点迫不及待。路边的河沟里每隔一段都有人用鱼舀子“等鱼”，他们的收获并不多，几条鲫鱼，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鱼。
　　向西走出有七里地，跨过一条大河沟，稻田就在眼前了。现在水位下去不少了，他们过了桥，从中间的渠边向前走。大运的眼睛时时在稻田地扫瞄，眼睛疲劳了，还是一无所获，他失望地把目光收拢来。正向前，一个人从稻田垅沟窜出来，把娘仨吓了一跳。那人站直了身子，正是任行远。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铣，腿间挂着一个鱼篓，偶尔能听鱼的跳跃声。
　　大运惊喜地跑过去，拉着任行远的手，扳着鱼篓看，“大半篓的鱼呀”。
　　任行远叫了声“婶”，说：“果秀姐，你把这鱼带着吧，我再逮就放不下了。”
　　庄美云伸过头来看：“这么大的鱼呀，咋逮的？”
　　“现在水位降下了，稻田地头挖口放水，河里的鱼顺着垅沟向上窜，跟上去，用手按住，手到擒来。”任行远得意地说。
　　任行远把鱼倒进果秀手里提着的鱼鳞袋子中，转身要走。大运拉住他不放，央求说：“远哥，你带我一起去呗！”
　　任行远郑重地说：“这可不成，在稻田间，稻叶会划破你的手、腿和脸，到河边去就更危险了。”
　　庄美云说：“大运，不要胡闹。你跟你姐把鱼送回家，我去稻田地看看。”
　　大运又大哭起来，眼望着走在稻田里的任行远，固执地站在那儿，手一甩一摆的，闹起了情绪。

六

　　初秋，夕阳西下，可红霞铺满西天，太阳金色的射线穿过云团，照在丝丝缕缕的云块上，让人浮想联翩，充满童话般的诗意。果秀收拾着碗筷，眼睛直望着愣愣地坐在门楼下的庄美云。几个月过去了，娘还未走出失子之痛。果秀的眼睛润湿了，她能理解娘，爹是家中的支柱，倒下了；家中的希望，未来的靠山大运却又离开了。现在前后的靠山都失去了，她怎么能不伤心欲绝呢！
　　果秀收拾好桌子，走到娘的身边，撒娇似地摇着庄美云说：“娘，大运离开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再伤心又有何用？我养你一辈子！”庄美云白了闺女一眼：“女儿迟早是人家的，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就身不……”
　　果秀嗲着嘴，生气地说：“我说话一定算数。”她瞅了娘一眼，试探着说：“队长叔三番五次跟你说，让任行远过来给你养老送终，你就是不答应，我看……”
　　庄美云侧过脸去，盯着自己的女儿，既而翘首向门外张望，西天阳光的触角缩回去了，闪耀的云霞还清晰看见。她转过脸，回心转意似的，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可……”
　　“那还不好办，明天我……”果秀十分喜悦。
　　“我看就今晚吧。”庄美云看来想通了，一点也没有犹豫。
　　“那我这就去说！”果秀看到庄美云期待的眼神，脱兔似地出了家门。
　　天空的红霞淡了，果队长领着任行远兴冲冲地来了。果秀低着头，跟在后面。
　　果队长进了家门，看着庄美云，行远可是个好小伙，就留在你家吧。他叫过任行远，高兴地说，“喊娘！”任行远迟疑了一下，走到庄美云跟前，张开嘴，干蠕着唇，没发出声音。
　　庄美云看看任行远，又看了看果队长，“不能太唐突，得到果湖边祭奠过大运，才能认。”
　　果队长高兴地说：“这样好，那我们赶紧过……”
　　庄美云说：“我和任行远过去就行了，一顿饭工夫。果队长你和果秀就在家里，门关上，不能偷看。否则，就是不敬了。”
　　果队长和果秀一口答应了。
　　庄美云来到果湖边上。有一块跳板直伸进果湖里，他们走上踏板，任行远在前，庄美云在后。走到最前端停了下来，庄美云让远行蹲下身来。
　　庄美云嘴里和尚念经似地，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发出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听不清她念叨些啥。
　　天上的红光早已收起，天色暗了下来。庄美云环顾四周，一个行人也没有，自家的门也关得紧紧的。她看着蹲在前面的任行远，咬了咬牙，扑了上去，抱得紧紧的，两人一起跌进在果湖中。好像掉进一块石头，果湖里翻起个大的水花，又连翻几个，接着又是几个，水面趋于平静了。

七

　　果秀小心地推开门，向果湖望去，黑沉沉的啥也看不清，这个位置看不到祭奠的人，也看不到那个场面。她的心中有一个美好的念想早已萌芽，现在已抽出鲜嫩的叶片，可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她的头脑中想着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娘让任行远改姓，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果队长一把拉回果秀，生气地说：“你娘的脾气你不知道？犯了她的忌，麻烦了。”
　　“应该有一顿饭的工夫了吧？”果秀说。
　　“再等等吧，难得你娘松了口，再等十顿饭工夫又能怎样？”
　　果秀歪着头想了想，觉得也是啊，就坐了下来，她的心中生出无限的向往，脸向着果湖的方向。虽然隔着一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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