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章回】命运 | 小小说 徐尚云

标准好人真的

李国梁今天太兴奋了。夜深了，他怎么也睡不着。晚饭前，他从院党委书记张伟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耳际一直萦绕着老书记那亲切的话语：“党委会上研究过了，决定让你留校做青年团的工作。你出身好，又是共产党员。成绩一般，那不怪你，你们这一届学历参差不齐，有高中三年和初中三年六个级别的学生，通过推荐与选拔相结合的原则，你被批准入校继续深造。这三年，你虽然成绩平平，但你是在不断地努力。留校后，可不要有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思想吆！”又一次的一帆风顺。还真验证了自己以前的那句话：要不是有个会作、会败家的爹，自己也绝不会有个好前程。从小学到上初中，从初中进入高中，高中一年级时遇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几年。靠着当大队支书的爹，先入了党，后又被各级革委会推荐，没费吹灰之力就上了师范学院。他知道他的顺利过关，全凭着自己家的贫农成份，爹是共产党的基层干部。根正苗红，那是根本。李国栋和自己同爷爷，和自己同年同月生人，他的命运却遭透了。为啥呢？因为他家的成份是地主。只上了小学，中学的门都没有进过。李国栋和李国梁两人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一个是地主成份，一个却是贫农成份。难道当初分家时，他们的父母亲有偏心眼不成？偏心眼确实有。不过，重心不在哥哥身上，而在弟弟身上。八十多亩土地，拿出八十亩出来分家，本应兄弟俩一人四十亩。经过爹娘的苦心劝说，老大只得三十亩，老二却获得了五十亩。爹娘劝说大儿子的理由是，你会种地，不仅能守住家业，还能让家业红火起来。你弟小时候我们可能娇惯了他，长大了好吃懒做。不是我们看扁他，不出几年，他那五十亩地可能被他卖个精光。八十多亩土地的家业怎么来的？爹娘有着苦处、辛酸，为了置地，舍不得吃穿啊！一年秋天，一个挑香油的担子满村来回叫卖，没有人买。瞧见他们家有三进院子，便在门口停下来，梆梆敲得山响。没办法，用一个瓶子盛回了二两。声言半年后才能付钱，不然就不买了。卖油的为了图个开张的吉利，极不情愿地应允了。半年后，卖香油的来家要油钱，他却不认，还对卖油的说，我家从未吃过香油，怎么会少你油钱？你争我吵，理不出个头绪。最后，老妇人提醒当家的，你怕把香油瓶同豆油瓶放在一起弄混颠了，就把香油瓶系在屋笆上，一直没等到有至亲来，所以才没取下吃过。这一提醒，老头方才想起来，给人赔了两句道歉话。话说分地时，爹一再强调二儿子，以后过现眼了，卖地可以，肥水不留外人田，要卖就卖给你哥。转脸又对大儿子说：只要你兄弟要卖，摔锅砸铁卖钱，你也给他买下来。千叮咛、万嘱咐，直到两个儿子都应允了，那地才分成。几年下来，不出爹娘所料，二儿子的那些地，陆陆续续都卖给了大儿子。不卖又咋办？老大家的小麦成熟时，地这头推一推，地那头就晃动。而自己种的小麦，也不知恁的，就像香杆儿一样。与其挨饿，倒不如卖地吃喝。有了钱，想吃鱼吃鱼，想吃肉去肉铺割肉。喝酒吃肉，赚个肚子滚圆，满嘴流油，老婆孩子跟着享福。1949年，解放了。李国栋家不用说，那是明白无误的地主成份。李国梁家只有一个菜园子，那是清清楚楚的贫农成分。土改工作队在村里处处依靠国梁他爹。穷光蛋一个，还读过几年书，肚里还有墨水，加之能说会道，先是当上了村长，后又入了党。虽然两家是两个阶级，但两家人却没有什么隔阂。老大靠勤劳致富，心善如水，村子里若是谁家有了难处，老大总是第一个去帮人家。尤其是国栋和国梁兄弟俩在学校里，有人欺负国栋，恼脸时喊他地主狗崽子。国栋自知根底不硬，只得忍气吞声。哭还不敢大声哭，只得把苦水往肚里咽。国梁就不同了，谁欺负他哥，他就揍谁。他可是根正苗红。不服，咱们就比试比试。刚记事时，哥哥国栋家生活好，净吃小麦煎饼。国梁家地卖完了，挨饿时，国栋就瞒着娘，偷偷把麦煎饼装在口袋里，到没人的地方给弟弟吃。国梁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实际上娘心知肚明，不说罢了。就这样，两棵幼小的心灵贴到了一起。国栋成绩好，却没能考上中学。国梁上了中学，户口转成国家供应。那几年的自然灾害，大人孩子都挨饿。国梁每个星期六从学校回来，总要省下几个白面馍馍给父母。当然也会预先埋伏好，藏上一个两个交给国栋哥。就说被推荐上大学走的时候吧，国梁跟两家人告别时，唯独没有见到哥哥李国栋。他理解他的心情，哥哥呀，你可不能自惭形秽，不是成份，你比我强。当国梁走到了白马河桥上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哥哥李国栋立在桥东边。不用说，哥哥在那无人的地方在等他。到了近前，哥哥接过弟弟手里的一只帆布包，送他去土山坐汽车去县城。平日里，国栋总是默默无语，只有和弟弟单独在一起时，才像换了个人似的，无拘无束，有说有笑的。临上车时，哥哥从衣服的夹缝里掏出壹角贰角全是毛票的一小卷钱，递给弟弟说：“太少了，才三块多钱，到了城里，省着点花。等过了年，我那自留地里的速生杨树苗卖了钱，再多多地给你一些。”眼下，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哥哥李国栋，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哥哥会更加孤独地在他的世界里，会像冬天一样更加寒冷。打从记事起，在国梁的印记里，大伯那三间简陋的草屋里，盛满了他们一家人的沉默。和自己同岁的哥哥，从没看到他像自己一样快乐过，常常坐在那儿发呆。苦命的少年，常常吃馊饭，喝凉水，你还别说，从来没有小病小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这是嵌刻在国梁心灵深处的一个永恒的影像。地主家的孩子，注定孤独和迷惘。好在当支书的爹从未限制过他们家什么，有时还觉有愧，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卖地给他，又怎么能让他们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呢？天明了。一夜未睡个安稳觉的李国梁，丝毫不觉得倦怠，仍是精力旺盛。古老的彭城，又开始了它一天的喧嚣和热闹。那梦幻般的高高低低、坎坎坷坷，都被现实里的真真切切粉饰了。广播大喇叭里在播送着中央关于取消阶级斗争。从此，农村没有地主、富农的成份，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我哥李国栋……”李国梁突然兴奋起来。前不久，国栋给他写来了信。信中说他研究试验出的二代杨树速生苗，农林局的张农艺师很认可。根据家乡的土质特别适宜栽种，预计几年之后，咱们这里将会成为板材之乡。张农艺师还建议公社聘我为农林技术员。我知道我的家庭成份，没敢答应。不管是不是技术员，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探索下去。从哥哥的所想，又联系到自己，不能飘飘然，要脚踏实地。既然已被组织信任，那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压力。没有了成份论，人人都在一条起跑线上，谁快谁慢，全凭毅力。更重要的是，也不可能再靠着命运的安排。人生一世，要有所作为，作为才是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