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 作者:姚博
已彻底入了秋,全身上下沾满了霜,也染上了愁。心头积郁未散,连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压抑。此时,免不了心生焦虑,回趟老家吧,独自一人。
时已寒露,空气渐凉,我裹着肩,走进老院。此时天空,无声的阴凉,丝丝绕绕爬满院落的南瓜藤丝瓜秧,孤零零的挂着几个歪瓜, 如蜷着腰的干瘪的老头,无力的支撑着岁月流逝,不愿老去。我见惯了这破败的景象,也不觉得多感染心情。我随意的踱着步,如仪式般,无非是想告诉这些枯枝败叶,我曾经是这里的主人。
回过头走,猛然踢到一块硬物,脚疼难忍,我俯下身,剥开草叶,原来是我挂在墙角的拖拉机摇把,掉了。那个砸进砖缝里的小木棍,终究抵挡不了风霜侵蚀,承受不了注入我多年辛苦的摇把,断掉了。摇把很脏,布满了黑泥,样子极其丑陋。原来,它一直躺在这里,落寞无声,孤独无依,我的心情瞬间惆怅,无法自制。我模糊的双眼里满是那个清晨的阳光。
母亲喊我起床,天还没有完全亮。我撕扯在梦乡里,不愿出来。母亲一遍遍催我,梦里那个人也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母亲似乎生气了,大吼我一声,我哆嗦着甩开了梦里的人。
当梦与现实纠缠不清, 一般不是快乐的事。我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远处的鸟叫声,拖拉机 的突突声,还有人们扯开嗓门盖过机器的吼叫声,一点点传来, 一点点刺激我的神经,我脏兮兮的小屋也跟着热闹起来。当他们热火朝天干活的时候,我岂能安睡。
只要一把,我就把拖拉机发动起来。我很有成就感,用手按按控制油门的铁丝绳,听我的拖拉机从散了架的烟囱里蹦出突突的声浪, 性感又欢快,肾上腺飙升。
拖拉机颤颤巍巍驶出院子,拐个弯,我立刻手脚并用,三档,五档, 一路颠簸驶向我的田地。一路上,拖拉机头左右摇摆,水箱里的水直接能飞溅到我脸上。头脑已清醒,那就直接把油门拉满,破旧的拖拉机仿佛瞬间就能散开,叮叮当当的零件各自飞舞,和着我听不见的歌声,在路人痛恨我的眼神里,好不快活。
天还没有完全亮,田间已热闹起来。拖拉机满地跑,有挣命行驶的突突声,有缓慢拐弯的哐哐声,还有喘不过气来熄火的沉闷声,鸟叫声,虫叫声,人的吵闹声。在尚不明亮的清晨,诉说着生活的意义。
就是在这块田地,傍晚时,装满了大蒜的拖拉机,似乎已笨重到没了气息,父亲摇了几把都没有摇起来。父亲无助时,突然看向我,我明白,他那瘦小的身躯已折腾了一天,没有了力气。而我,稀里糊涂的忙了一天,却不曾像父亲一样拼命的干活,父亲在求助我。我压根就没有想过,以后还要靠这台破旧的拖拉机过活,我有工作,我不指望它。父亲却说,会开拖拉机了,以后也好帮他一点。我接过摇把,突然心虚起来,害怕摇不起来,在父亲面前丢脸。是的,第一次我就憋着劲摇,可能是没有掌握技巧,拖拉机突突几声,哑了。我第二次弯下腰的时候,一只手按着油门,一只手疯一般的使劲,待突突声震耳欲聋,浓烟滚滚时,我按油门的手迅速又扶住水箱,那姿势帅哦!
父亲让我开,我也来了兴致, 一屁股坐上去,收离合,挂档,再慢慢松开,加油门。拖拉机艰难的起步,一点点往前挪。那时候谁知道,我开出大蒜地,拐弯上了路,竟没有停下来,一口气开了好几年。期间,拖拉机经历了好几天次的修修补补,包括两次大修。终归在我落魄的几年里,没有掉链子,陪我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回回,日日夜夜。
上了路,进了村。我开拖拉机的技术越来越熟练,那种颠簸的感觉,让我忘记烦恼忘记艰辛,一路上都是劳累过后的坦然与洒脱。有时候干活到很晚,迎着月光回家,恨不得把拖拉机开到月球上。
我喜欢在轰鸣声中漫无目的的狂想,山南海北,天马行空,那是砰砰响的烟囱带给我的胆量。路越烂我越兴奋,叼着半截熄灭的烟,吱嘎的换着档,加到底的油门,冒出黢黑浓烟,突突的暴躁声,把我屁股颠飞,蹦起来的轱辘,被我啊吱一扭,钻进路边粪堆,顿时憋的无声。我狰狞着双眼,屁股撅向天空,扯嗓嗷嚎一声,把摇把甩起来。齿轮咬合的力,激我血脉债张,只一个扭腰轴把,拖拉机咔嚓而过,带一路的酸臭,引得路人捂鼻子骂我。我犯贱的笑声极大满足了我劳累过后魂不附体的空虚。
直到家门口也不曾减速,左手紧握车帮,右手大力捏一把左离合,再探出半个身子推出车把,一个大大的拐弯,拖拉机到家了。秋去冬来,天也渐渐凉了,而往往这个时候,趁着没有农活,我要的把家里猪粪运到地头,或者 从沟里拉一车土垫垫我家东的沟。这时候用拖 拉机就很纠结,尤其寒冷的早晨,拖拉机特别 难启动。每到这时候,我总是想起父亲,想起儿时的早晨。我总能透过窗户,看见父亲和大 爷摸着黑蹲在以前那台破旧的拖拉机前,窸窸 窣窣的捣鼓着火把,父亲点着火把放在进气口处,大爷则使出浑身力气转动摇把,即便如此,也得几个回合才能摇起来。现在,大爷和父亲都不在了,我提着个摇把呆呆的站在拖拉 机前。思念的痛冷不丁袭来,又在这寒冷的早晨无限蔓延……我突然弯下腰,发疯般转动摇把,也是在摇动我残破不堪的命运。
直到寒冬,天气彻底冷了。拖拉机蜷缩在院墙外面,任风吹雨打,任时光侵蚀,他慨然不动,如父亲般护我周全。岁月流淌,时光安然。我习惯了在灰蒙蒙的冬日到田间转转,看看麦苗和蒜苗,都在努力的抗争严冬的风霜, 等着春来了,生命蓬勃迸发。这时候我是心安的,至此,我已活脱脱一个庄稼人了。
我不仅学会了开拖拉机,学会了种大蒜, 学会了买肥料,还学会了跟村里人油里油气的插科打诨,然后再一本正经的指点这块地的玉米,品评那块地的大豆。
我也时常穿梭在田间地头,或一人,或几人。有时候看人家玉米刚成棒,偷几个回家煮;有时候雨后扛着铁锹去放水,顺道还能摸几条鱼;有时候在玉米地里打药,深不可测的 玉米阔里传出来光棍汉瘦脸猫和哪个女人闷骚 的掏心掏肺。夕阳西下时,我常常把脚步放的 很慢,空气里弥漫浓郁的泥土气息和甘甜的庄稼清香,让我迷乱在这醉人的傍晚。
很快又到小满了,又到一年大蒜收获季。我揭开蒙在拖拉机上的毡布,小心的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突然兴奋的蹦上拖拉机,披着晨雾在田野里撒欢。
干活的累对身体有着不可逆的伤害,我的身体一年比一年不经用了。累的实在干不动的时候,我就会钻进车厢的下面,避个凉,喝口水。我满是泥巴的手颤抖的抚摸着车厢底部,突然就会泪流满面,那是累到极致,又无人诉说的憋屈,也是独自面对不堪生活的压力。晌午时候,草草吃了口带来的饭,喝了瓶啤酒, 轰然倒下,抱着拖拉机轱辘昏然睡去。
大蒜地清空了,该种玉米了,得把地头的大粪撒进地里,还得用拖拉机转运,似乎所有的农活都离不开它了。大粪里混着稻草、秸秆,需要用叉子挑开,再均匀撒在田里。烈日下,汗如雨下,就是挑不开大粪,又热又累又急躁。拖拉机低着头,静静的呆在我身边,我转脸看它时,终于没有忍住,趴在扶手上,第二次被累哭了,哇哇大哭。
不光我累,拖拉机也累。有一年大雨,我急忙想把地里的大蒜拉完,就不停的往车厢里装货,一直装到冒尖了。我挂一档,油门加到底,突突的黑烟在空中翻滚,可拖拉机纹丝不动。我站起来,开始左右扭动扶手,拖拉机昂着头,青筋暴露,像极了我在地里伸着头,呲牙咧嘴的样子。都说单缸柴油机的动力是个迷,强劲的不可思议。不,那是没有负重到极致,当我的拖拉机戛然熄火,我知道,我累了,拖拉机也累了,全世界都跟着累了。我心疼我自己和我的祖辈曾经的苦难,我也心疼我的拖拉机。
终于,拖拉机累坏了。在一次因为我打盹冲进沟里后,便再也启动不了了。我找来几个伙计,硬生生把拖拉机拖拽回家,一路上我跟在人群后,怅然若失,魂魄飘散。
拖拉机已无再修的价值了。而此时,它已陪着我还清了债务,再加上我这几年身体几乎累垮,亲戚朋友的劝说,单位工作也不允许我 继续在家“搞副业”,还有我母亲让我离开土地的坚决,我最终决绝的转过身,一狠心丢下了这十年的风霜,往后余生,只当那是一个梦。
后来,母亲嫌拖拉机在院子里占地方,碍事,坚决要卖,我是坚决不同意的,它是我的一个念想,对父辈,对过往。然而,在我上班的一个午后,母亲又打电话过来,说有人来收购拖拉机,再一次争执过后,我无力的同意了。劝她把摇把给我留下。
思绪,总在不经意间,令人百感交集,缠绵悱恻。我弯下腰,捡起摇把,擦拭干净,重新在墙上订颗钉子,把摇把挂上。而后带着无限的失落走出大门,关门,锁门,离去。
夜里,悲戚的睡去。东方的天空慢慢红了,喷薄而出的阳光似在一瞬间穿透云雾,大地顿时明亮起来。这时,地里的每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头上天脚下地,真实而又鲜活。
我相信,无论人和物,只要记忆里有,他们便一直活着。 file:///C:/Users/Administrator/AppData/Local/Temp/ksohtml11196/wps4.jpg 二零二五年十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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