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邳州】美食的味道（作者：孙兰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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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的味道

作者：孙兰茂

我爱美食的味道，我更爱美食中蕴含着的亲情和友情的味道。


美食是相对的，并不是只有山珍海味才算美食。在一定条件下，普通食物可以变为美食，而在另一条件下，美食也会变得寻常、变得令人难以下咽。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我朦胧的记忆里，一家人靠喝大米汤和吃山芋叶度日。做大米汤的大米，是上级发的每人每天三两的救济粮。因数量太少，做出的米汤稀得可以照见人影，人们习惯地把喝这种米汤，叫做喝“大米水”。因我年龄尚小，吃饭时，父母亲就把从锅底捞出来的半碗大米，用来打发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当时，我就把大米看成了难得的美食——其实，与山芋叶相比，它就是美食。


后来，大米断供了，山芋叶也被吃的精光，一家人只好在父亲的带领下逃荒到了黑龙江省的安达市。当母亲挪着小脚，在冰天雪地里讨来了粘豆包、玉米面窝窝头等食物时，我们看的眼睛放光。在老家哪有这样的食物？吃在嘴里，那香甜的味道，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刻，粘豆包、窝窝头就是美食。


一日，父亲去草甸子割草，母亲出去要饭，只有我和弟弟在自家的土炕上玩耍。没想到中午时分，隔壁的张老爷爷，手里端着一碗白菜烩肉，颤颤巍巍地推门进来。他把碗小心翼翼地放到炕桌上说：“孩子，吃吧，吃吧！”随后转身就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眼见张爷爷离去，我和弟弟虽心存感激，却没说出一句感激的话。


眼前的白菜烩猪肉，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那是刚来安达不久的日子。一次，父亲从野外的雪窟窿里捡到一只死去的小狗，大小如同一只猫，最多也就两三斤的样子。肉煮熟以后，我已进入梦乡。睡梦中，我仿佛闻到一股肉香，嘴里似乎含着一块香喷喷的肉。猛然间，我从梦中笑醒了。原来，是父亲叫不醒我时，便拿着一块熟肉，轻轻地在我的嘴唇上摩擦，用这香气把我唤醒……


当肉的香气再一次钻入鼻孔，我便从回忆中被拉了回来。此时，我和弟弟实在馋的无法抑制，拿起快子就大口地吃了起来。先是吃肉，随后是吃粉丝、吃白菜，以致把菜汤子也喝得干净。好在强忍着留下了小手指般大小的一块肉，还冰冷地躺在碗底。当母亲讨饭回来，看见碗里的那块肉，顿时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没有吃肉，也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用手把肉掐作两截，分别塞入了我和弟弟的嘴里。


还有一次，我和弟弟在炎热的夏天光着屁股在路边玩耍。忽然从南边不远处，走来一位身材高挑、身着深灰色服饰的女子，她一手端着一碗水饺，一手拿着竹筷，笑盈盈地来到我俩面前。她蹲下身子，亲切地说：“小朋友，这是用素菜馅包的水饺，热乎着呢，你俩趁热吃了吧！”


我和弟弟的眼睛立刻被那碗白胖胖的饺子勾了去，也顾不上手上的泥土，接过碗便狼吞虎咽起来。直到吃完水饺，目送着尼姑开心地离去。


水饺也是稀罕物，来安达之前的那个春节，一家人就没吃上水饺。而“敬老天”的供桌上，用的只是两碗稍微稠一点的、上面放了一小撮红糖的大米粥。敬老天竟然没有水饺，也不知道那老天爷该做如何感想！


吃女子水饺的事，我一五一十地向母亲做了描述。母亲说：“她是前面庙里乐施好善的尼姑，人们尊称她是菩萨。人生在世，多行好事，才会有好的福报。长大了，你们俩可一定不要忘了人家。”几十年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那尼姑生活的境况如何，有时还真的怪想她的。


除了陌生人的善意，邻里间的温情更是我们苦难生活中的慰藉。记得父亲在村里做会计时，有一次我去村部里玩，恰巧父亲不在。为安慰我的情绪，办公室里的一位伯伯，毫不犹豫地从室内拿出一张卷着鸡蛋的小麦煎饼，递到了我的手上。吃在嘴里，那煎饼的麦香，和鸡蛋的油香，又比喝大米汤的味道强上百倍，那味道，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邻里之间，家里做了好吃的，是相互赠送的。东邻送来一碗面条，西邻送来一碗羊肉汤，前后院的邻居送来一个白面馍馍，或两块烤牌，是时常发生的事……


算起来，此生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记得最困难的六十年代初的一年，中秋节时，姑妈送来几块月饼。祖母极其疼爱我，自己舍不得吃，几乎都留给了我。由于一次吃的太多，这难得的美食，竟在我嘴里变得普通，甚至味同嚼蜡起来。因咽不下去，又不好意思给祖母说，便跑到大门外面，偷偷地吐了出来。


从安达逃荒回来，不长的时间，我们就迎来了国家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高考制度得以恢复，农村土地大包干的经营方式也开始实行。从此，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就开始了。父母亲在家种地，我和弟弟去离家五十里路的县城复习功课，准备迎接高考。


那时的生活条件依然不够富裕，平时我和弟弟在学校里吃小麦煎饼，吃盐豆子、咸菜，而父母亲则在家里吃玉米煎饼或用山芋干掺杂了一些小麦做的煎饼，菜肴最好的也就是炒辣椒——辣椒下饭，不然粗粮煎饼咽不下去。有时，我会觉得父母亲吃粗茶淡饭在田里劳作，心里不是个滋味，便劝他们改善一下饮食。父亲说，只要你能走出家门，混出个样子来，俺吃什么都香，干什么活都不觉得累。


玉米煎饼吃多了不消化，山芋干煎饼吃在嘴里发涩。父母亲之所以吃的香，是因为他们那份对子女的亲情和希望所导致的。其实，张爷爷的白菜烩肉，尼姑的水饺，祖母的月饼，及邻里送来的面条和母亲讨要来的豆包，本是普通的食物，因倾注了浓重的亲情，加之物资的匮乏，都成了吃了还想吃的美食。甚至在今天看来，病死的家畜家禽，唯恐避之不及，在那个岁月里，也成了美食。


一家人真正过上小康生活，是从我和弟弟通过高考，有了体面的工作以后开始的。


不知不觉间，我和弟弟都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没想到，每天该吃些什么，怎么吃，成了困惑的事。


前段时间，我在超市里转悠了一个时辰，没想到，杂粮柜有红高粱、山芋干，蔬菜柜有胡萝卜、山芋叶……这些曾是救命的食粮，如今却成了我难以入口的“健康食品”。并非这些食品不好，只是贫困时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让我的味蕾和肠胃对它们产生了本能般的抗拒。这大概就是时代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留下的、味觉独特的印记吧！


唉，物质极大丰富，我能随心所欲吃的东西却很少。因为以前很多好吃的东西，吃的多了，味道就变得平淡无奇。近来，我安排了一下食谱，早晨喝豆浆，吃白面馒头，吃豆腐。中午吃鸡蛋面，吃白菜烩肉。晚上吃水饺。连续吃了几天，我突然想到，这不是天天过年吗？在我的记忆里，以前，每逢过年，差不多都吃这几样。


人生就是这样，有苦也有甜，我们应珍惜当下的小康生活，也要铭记过去的经历。因为，那些在困难时期，人与人之间结下的情谊，那些在平凡生活中传递的温暖和幸福，才是我们一生最宝贵的财富，才是真正让人回味无穷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