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小辣椒

自知则知之

母亲的小辣椒

文/卢召栋

中秋过，晴空如洗，天气渐渐生出几分凉意。我也像母亲往常一样推开窗户晾衣服，却发现无从下手。狭窄的窗台上物品层层堆叠——有五花八门的农具，有大大小小的花盆，甚至还有泡沫箱子、矿泉水桶、手工花篮等废弃材料——里面无一例外种上了小辣椒。
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小辣椒的叶子碰上去有些冰凉。卵圆形的叶片相互簇拥着，微风过时如一叶叶小舟在风浪里漂流。它们原本的墨绿色也浸染了秋天的颜色，上面的脉络却清晰可见，有的向内或向外翻卷着，像是老人额头上的皱纹。枝头零星点缀些白花，或含苞初绽，或半遮芳容，或恣意怒放，虽然闻不出香味，但依旧清新淡雅。结果的草木大抵如此，从不炫耀自己的馥郁与婀娜。更加醒目的是枝丫间悬挂的辣椒，它们品种多样、色彩各异，浅绿、翠绿、深绿、橘红、朱红、紫红……不同时期的果实应有尽有，十分可爱。
这是母亲的杰作，她是个非常节俭的人，有些发霉的辣椒也不舍得扔，晒干后把种子取出来育成秧苗，才有了眼前几世同堂的盛况。很难想象，如此单薄的枝干能承受远超自己的重量，这也像极了日夜操劳的母亲。
这几株小辣椒苗有着传奇而又坎坷的经历。它们的祖辈远在苏北农村，是母亲不远千里从老家带过来的。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母亲嫌无锡菜贵，为了省点家用，不厌其烦地让父亲从老家邮寄生活物品——起初只是煎饼、小鱼干和豆钱子等土特产；赶上葱、蒜价格飙升的时候，就让父亲从家中买好寄过来；久而久之，尝到甜头之后，索性让父亲邮寄时令蔬菜。有时父亲自作主张，在快递里偷偷邮寄自家种的香瓜、甜杏，结果弄得包裹一团酸臭，自然少不了母亲的一顿数落，可他乐此不疲。另一个原因是母亲喜欢吃辣。江南的甜腻口味让小辣椒失去了用武之地，当地人通常吃一些甜椒或者线椒，很难找到家乡的味道。
于是母亲在小区找了块闲地，把小辣椒种撒在里面，小辣椒也格外争气，没有丝毫的水土不服，顺其自然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这期间自然少不了母亲的精心呵护——浇水、松土、施肥、除草、打叉，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往来时日一长，这条路也成了如今儿子最熟悉的一条，他出门第一件事便是沿着母亲的足迹到小菜圃玩闹。
母亲患有严重的腰间盘突出，所有人都劝她好好休息，只需带带孙子、做做饭就可以了。可她偏是那种要强和闲不住的人！每天晚上织拖鞋，白天趁我们不在家、孩子熟睡的时候，她便拎起一桶桶水、带着农具去菜圃干活。当然母亲种的远不止小辣椒这一种蔬菜，茄子、西红柿、韭菜、大葱、蒜苗、香菜也都打理得有模有样。正是在她的精心呵护和照料下，她种的菜总是长得最快、结得最多，羡煞了周围的邻居。



起初偶尔会出现辣椒被摘、葱苗被拔的情况，这种情况在农村司空见惯，母亲从不介意——这恰好说明自己种的东西好，况且结得太多确实吃不完，权当帮忙吃了。后来在她的引领和帮助下，周围的邻居们也纷纷效仿，在能利用的土地上种满了应季蔬菜，蔬菜长势更加喜人，邻里关系也更加融洽了。母亲也会在蔬菜成熟的时候分给大家吃，比如东北大姨、信阳大姨、达州大姨......这些阿姨成了母亲在异乡的好朋友，隔三差五她们也会送来吃穿用的东西。母亲擅长针织，小区里接着掀起了一波针织热，她不但给别人织鞋，更是指导她们慢慢学会这项手艺。她们一起聊天、一起溜娃、一起跳广场舞……生活简单却充实。
然好景不长。随着文明城市和卫生城市评比的推进，物业开始整顿小区生态环境，毫无征兆地小区里来了一群保洁人员，蔬菜被无情破坏。看到满地狼藉，母亲心里很难过，但又无可奈何。这样来了拔掉、走了再种的情形持续了两年，中间博弈了几个回合。最后一次是在今年春天，物业加大管控力度，母亲只好从被拔掉的那些小辣椒苗里挑选几株可以成活的，种在了阳台的花盆里。
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说的阳台里有些“混乱”的局面。
管理小辣椒费时费力，直到母亲重病我才意识到。有几次我很想把这些小辣椒连根拔除，因为它们确实影响到晾晒衣服，每天浇水也要费一番功夫，最主要的是，家里其他人无人能吃辣。但我最终忍住了。一想到这是母亲的心血心中就会阵痛，就当给自己留个念想。
不禁回忆起以前家里种大棚的时候，几亩的小辣椒和其它蔬菜，父母都是怎么忙过来的，需要付出多少辛劳和汗水？遥想童年时父母让我们早起摘辣椒，那是我和姐姐的噩梦！早上金蝉还在奋力地蜕壳，百灵刚开始卖弄婉转的歌喉，田间地头早已随处可见劳作的农民。露水打湿衣衫带来一抹凉意，我们用两个手指将数以万计的辣椒从植株上摘下，辛辛苦苦忙了一上午也就只能摘完一两垄，那几亩地父母又是怎么一垄垄摘过来的呢？每次摘完手指头和指甲上都会涂上一层墨绿色几天都清洗不掉；如果不小心把辣椒掐破，触碰的部位就会疼上大半天。父母实际上很少叫我们下地干活，除非特别忙的时候，那也是他们四五点钟爬起来，让我们睡醒之后再过去。父母宁愿自己累着，也不愿多使唤我们！我想我有事尽量不麻烦别人，是因为这些麻烦从来都交到了父母手中。我有多幸福，父母就有多劳累！
母亲同样是命途多舛！一两岁时被诊断出疑难杂症症，将要放弃治疗时被奶奶救起；四五岁开始洗衣做饭，照顾兄弟姐妹；十五六岁被安排亲事，冲破封建婚姻藩篱愤然离家；从贵州大山到苏北平原，见证了拐卖妇女的黑暗；十八九岁生儿育女，挑起一家七口人重担；从苏北平原到江南水乡，遍尝离别漂泊的辛酸；四十来岁身患腰间盘突出，行走不便却依然负重前行；五十一岁突患重疾，至此未享一天清福。可她从未抱怨，也从未远离，积极地融入，默默地付出，用爱温暖着家人和四邻。母亲爱吃小辣椒，也尝遍生活的苦辣，更让她的性格里带着一股火辣。她识字不多，却知情达理；她外表忠厚，却天生聪颖；她桀骜不驯，却温柔善良。
曾几何时，邻居家的窗台也种起了小辣椒，那是母亲曾经亲手播种的，红红的像火，传递着乡情和友情；我家阳台的小辣椒，父亲和我也会精心呵护，让它开花结果留种，永远存活下去，传递着爱情和亲情。想母亲的时候就来窗台看一看，朵朵白花都是过往的回忆，这是母爱的味道；心灰意冷的时候尝一尝，辣辣的，却暖暖的，这是母亲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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