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往事
文/程仕然
人世间,有种痛苦叫思念而再也不得见。音容图片都在,只是人已离去。 父亲离开的日子不觉已满一年,此间哀痛不能自述。回顾父亲一生,实为平凡的一生,但平凡中自有子女尤记的地方。 文笔粗浅,只为回忆我的父亲,亦为周年祭。 1 创办村小 父幼年家贫,年十六方读小学,为一村学童所拥。常黑夜即起,挑灯挨户叫齐,到校,天尚未明。 彼时家族中识字者几无,过年贴春联,只能以墨凃碗底在春联上乱扣几个痕迹而已。吾父上学识字后始得改观,求代写春联者排至大门之外。曾祖父曾慨然曰:吾家终有识字之人也! 读书三年半,为生活所迫,下学从耕,后常以自己学问浅为憾事。过一年,老家程圩有贤长者程发者,学识广博,任教于县运河中学。谓吾父曰:学问不可丢,可创办村小,边教边学,边学边教。遂推荐至运河师范速成进修数月,回村创办村小,是张庄小学创办之始也。 村小创办之初,为村小队队长花某所不容,分村中牛舍以为课堂,白天上课,晚上栓牛。每早,带领学童先打扫牲口所遗粪便,抬新土垫平地面方能上课。办学经费几无,麦收时节,常带学童捡拾麦穗,卖之始得添置簿本铅笔粉笔之类,家中诸事皆不得顾矣。如是坚持两年余,每月只得三元不到,村中工分少许,不及村中壮硕妇人一月劳动所得。又常贴钱与家庭困难之学生铅笔簿本,故自顾尤不暇,更无养家之资。是时,吾母已过门,一家开支捉襟见肘。 大队支书见父亲能写会算,遂调父亲去村部任大队会计。村小为花某侄子花存征接手,为村小队队长花某扶持,后转为正式编制教师,至校长始退休,此是后话。 2大队干部 进大队工作后,带队出河工负责食堂伙食,及工分统计工作。征战房亭河河工,老五河河工等。在征战老五河河工时,中途回家探亲,连吃七个菜多多,导致发饱腹痛。吾母讥讽曰:人家管食堂,是自己吃好,全家管饱,你倒好,饿着肚子跑回来,倒贴吃自家饭食。吾父正色曰:公家的财务,怎么能动一分一毫呢。其呆板可见一斑。 三爷爷与寡妇邻居不和。秋后的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三爷爷就大喊大叫,说有人偷集体的大豆,地上还有撒的豆粒,直指寡妇门前。找做大队干部的父亲来断案,要抓寡妇去坐牢。父亲观察地面上的豆粒没有被夜露涨发的痕迹,且是手撒的发散面状,不是偷拿东西时撒漏的线状路线。遂断定是有人做故陷害寡妇,此事让三爷爷和我们家断交很长时间,逢人就说我父亲是胳膊肘往外拐。 3文革站错队 大队工作干的风生水起,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光荣的成为纳新党员。同时成为纳新党员的还有父亲的两个表兄弟,后来一个做到了区委书记,一个做了村支书。文革的文斗武斗之乱象在徐淮大地不断上演,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站在哪一派系,至关重要。父亲是毛主席的坚决拥护者,用最质朴的农民思想分析:主席,主席老婆肯定是一家的。很不幸,父亲站错了队。纳新党员被撤掉了,被关进学习班进行学习悔过。这使得他在文革后受到很多不公正待遇,在政治上也一直没有进步。 七十年代末,父亲遇到一个三岔路口:路口一,去乡公社,那时的乡公社是个清贫的地方,拿的工资还不如在大队;路口二,去黄土站,社办企业,每月三十块,比在大队拿的多一些;路口三,还留在大队,接着干会计。大队书记还做父亲工作,劝他留在大队,说培养个干部不容易。考虑再三,父亲选择了去黄土站工作,直至一九九八年退休。 4大榆树街上的黄土站 上了岁数的邳州人还是会习惯性称邳州城里为“大榆树街”,正是从那条被称作“大榆树街”的地方一点一滴发展起如今的邳州城来的。黄土站就坐落在大榆树街上的大榆树客栈内,低矮的两间小瓦房,那时其他的建筑还不如这两间门面房。 黄土站的存在,是因为邳县县城建设的需要。邳县县政府自五十年代搬迁至运河镇,就是在一个沟壑纵横,池塘密布的土地上建设发展的,黄土站的主要工作就是调动人力物力进行填沟平塘。现在的县城基本上是一马平川了,又有多少人还记得若干年前有人组织和指挥上千辆平板车,拖拉机进行拉土平土的场面。勘测地形,测算土方,组织土源,组织人力送土,管理车辆,记录、核算和发放工钱,组织人员进行平整地面,这些既琐碎又繁忙还考验人的组织能力的工作就是父亲的日常工作。 八十年代是县城建设的繁忙时期,也是黄土站的风光鼎盛时期。进入九十年,黄土站的工作就有点兔死狗烹的境地了,基本上进入歇业状态,效益就直线下降,工资也发不出来了。随着父亲这一批单位老人的退休,这个整个县城建设的实际奠基者的单位就撤销掉了。岁月的车轮滚过去,还有几个人还能记得这些默默奉献的建设者呢! 5珠算 父亲的看家本事就是珠算。父亲的珠算打的很好,可以双手打。记得小时候教过我九归九除法,大致还记得: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三一三十一,三二六十二,逢三进一。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四三七十二,逢四进一。五一作二,五二作四,五三作六,五四作八,逢五进一。等等。由于不用珠算,别的都忘了。 还依稀记得父亲正襟危坐打珠算,核算账目的情形。父亲工作时是不让我们靠近的,只是让我们远远的在边上看着,在那噼里啪啦的算珠的撞击声中,父亲的身影是高大神圣的,是我童年印象中的一座大山。 6大家庭 父亲的家庭观念,是停留在共产主义阶段,希望有活大家干,有福大家享。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男主外,女主内。一辈子辛劳,亲手建造起三座房屋。八十年代中期,土坯的老房子留给了大哥,另外起了一溜六间大瓦房,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一时为村人所称道。九十年代初期又在瓦房前建造一溜六间平房,使得我们家成为农村少见的两进院落格局。那时一家十几口人生活在一个大院子里,人声嘈杂,还是很热闹的。院子内鸡鸭鸣鹅都各自有圈,屋后猪狗驴羊各自有棚。 父母共生养了九个子女,成人七个。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三岁时溺水早亡,第二孩子是儿子也莫名夭折。这在那时对父母打击是很大的,也使得父亲对后来的我们格外珍惜,即使在困难挨饿的日子也没有舍得送出去一个。 养育孩子的过程中,老大(已是第三胎)出生时黑白颠倒,夜里父亲一直抱着,走着,落下右臂举不起来的毛病。老大幼时脚上长鸡眼,江湖医生下刀就剜,父亲竟心痛的吓昏过去。老四出生在七十年代初,正逢家庭内外交困之时,由于营养不良等原因,出生二十余天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送到医院时情况已经很危急,医生说要输血,父亲没钱,准备出去借钱,医生说你借钱回来,这个孩子就没有了,父亲只得伸出自己的胳膊,输自己的400cc血给老四。看着老四的小嘴由苍白变得红润,父亲自己却因此面黄了好几年,毕竟当时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好。 想想我们现在害怕养二胎,怕养不起,怕影响自己生活质量,从这方面说,父亲确实不容易。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幼时是七张嗷嗷待哺的嘴,及长,上学,就业,娶亲又是接连不断的事情。 在农村,家庭不和的情况有很多,有的人家只一个儿子,媳妇就已经是吵得鸡犬不宁。我们家却很平静,有五房儿媳,竟然相安无事也算是个佳话,这与父亲的治家不无关系。 7掌鞋匠 这是母亲讲述的事情:六十年代末,在我大哥五六岁的时候,运河水泛滥,家乡变成了一片泽国。人们纷纷外出逃荒,父亲他们也随人流逃荒到河南焦作的大山里,那是个和老家一样穷的地方。同行的人给父亲出主意,教他掌鞋底(修鞋)谋生。父亲置办了一套掌鞋工具,早早地带上点干粮就出门,常常是一天下来开不了张,反倒是人累的又饥又渴的,母亲说父亲脸皮薄,连推门讨口水喝都不好意思。穷苦的地方好人多,那个地方的大队支书看我父亲念过书,谈吐不一般,就希望父亲能在他们那里落户住下来。看他掌鞋是瞎转悠赚不到钱,就让父亲帮他们队里铡草喂牛,报酬是中午两个玉米多多,外加两个玉米棒子,铡草草料中的豌豆粒等都是自己的。这使得逃荒结束时,加上母亲捡拾的山芋晒成干,还能带回家一些粮食。 这套掌鞋的工具一直保留在家里,以后再也没有用过,父亲也没向别人提起自己还做过掌鞋匠。 8开挖鱼塘 现在村子外大运河边有一个二十余亩的方正鱼塘就是父亲带着四哥,五哥开挖修建的。那个地方原来是个滩涂洼地,长满杂草,无法种植庄稼。父亲退休后就看中了这块地方,利用他在黄土站的资源,组织人手挖土卖给砖厂烧砖,把这块土地规划开发起来。 鱼塘开挖初具规模的时候,村里有人鼓动养殖牛蛙,村里的干部也觉得是个门道,也搅和进来。八家合股贷款一万元在鱼塘的边上又开挖了牛蛙塘,请了县渔场的技术员来指导,养殖牛蛙,规模当时是徐州地区规模最大的养殖场,县里电视台还专门过来拍摄了宣传短片,县里养殖业大会上还让父亲带了牛蛙去展示交流。 美好的想法总是被严酷的现实所毁灭,九五年夏天的四十多度的高温,水底的鱼儿都烫死了。养殖的商品蛙几乎死伤殆尽,种蛙还剩十余只,损失惨重。第二年繁殖幼蛙,稍微赚回一点钱,但是第三年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又把一切冲的干干净净。贷款的本息已经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来气。 适值大运河河道清淤,挖好的鱼塘配合政府的规划又被扒泥船填平了。再后来,不甘失败的父亲又再次联系人手,开挖出现在的鱼塘。那一阵子正赶上我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这一大堆开支也压在父亲一个人身上。那段时间也是家里最困难的一段时间,父亲先还是买点散烟叶自己卷烟抽,后来干脆戒掉抽了几十年的烟。人也变得黑瘦黑瘦的,背也有点弯下来。直到我二零零二年夏参加工作,还清欠款,父亲的面色才逐渐好转起来。 9晚年的病痛 早年的父亲几乎没去过医院,伤风感冒不舒服等情况,一律吃白色安乃近片和灰色的土霉素片。通常是一粒白片两粒灰片,后来干脆是加倍药量。等我上大学后,告诉他不要吃这些国家已经淘汰的药,可他从来没有真正听进去过。常年服用这些药片,甚至是超量服用,或许是晚年他突然肝硬化腹水的起因吧。 父亲最后的几年里,有几次病重,只是自己强撑着去村里医院吊点水缓解。无论是我打电话回去,还是回去要亲自带他去大医院去看,他总说,吊点水就好,你忙,不要紧的。直到病情显现出来,人暴瘦而腹部却肿胀起来,才勉强同意去医院,已经无力回天了。 父亲病危期间,正值二宝要出生,与老与小,让我焦头烂额。父亲跟我说,你把他们娘几个照顾好,把学教好,我这边还有你其他几个兄弟照顾,就不要心焦,也不要回来了。二宝出生后请爷爷赐名,父亲考虑了好几天,打电话给我说,就叫鸿运吧。说四十年前,他四十岁时我出生,家里的生活就有转机,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四十年后你自己四十岁时孩子出生,也一定能给家庭带来更好的运,就让鸿运当头照吧。 2018年3月16中午,姐姐打电话给我,让我赶快回家,父亲面色开始发黑,可能撑不过晚上。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还是犹如触电一样,呆立几分钟才定下神来。草草安排好单位事情,驱车奔回邳州,当夜十一点半方才到家。中途三哥电话过来,问到了什么地方,叮嘱注意安全,慢慢开,误以为父亲已去了,泪水决堤,无奈身在高速路上,强忍悲痛到家。没想到回家还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但已经气息微弱,不能说话了。看到我们一家老小都回来了,父亲努力挤出笑容,我把二宝抱到父亲床前,他断续说出几个字:好,鸿运,三点水的鸿。没想到这是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句话,尔后就陷入昏迷状态,偶然醒转也只能动动眼珠看看守在床边的人。 3月18日(农历二月初二)晚6时许,父亲出现回光返照情况,抬头纹已开,开始大口吐血。晚8:20,一直闭眼的父亲突然睁眼看了一下,诸子女都在,尔后合上眼,慢慢消失了生命体征,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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