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只有雪花是免费的 | 李修运

往事平不如烟

1973年的腊月，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接踵而至。下得庄户人家又馋又懒。邻近春节，还没有消停的意思。父母心里有些焦急，好歹得过个春节啊，大人倒好说，一帮儿女和老人平时嘴里都淡出个清水来，春节总得打打牙祭吧。

于是腊月二十八清早，父亲踩着齐膝深的雪，挎了一箢子山芋干，到十里外的窑湾去赶集。窑湾夜猫子集，天一亮就罢市。父亲卖了山芋干，买了三斤棉籽油。母亲高兴了，“这回全家可吃上炸丸子了。”我们围着锅灶，看火光中的萝卜丸子在热油里翻滚着。我们兄妹的眼里放光，那是攫取的光，饥饿的、贪婪的光，小猫蹲在一旁“喵喵”，声音有气无力，楚楚可怜。

晚上，母亲对父亲说，“明天你再去郑屠家赊三斤猪肉。”父亲嗫嚅着。赊账不是简单的事，郑屠有名的“阶级眼”，一双贼眼如探照灯，能看透你的骨缝呢。父亲牙疼一样“嘶嘶”抽着凉气，他害怕走这一趟；郑屠一句话就能把他抵到后墙，我父亲就下不了台。

腊月二十九清早，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那两三只喜鹊在门前枣树上打闹，蹬得雪花“扑簌簌”下落。这时一个要饭花子上门啦，他手打着莲花落，唱道：“这家过的真不瓤，高头大马拴门旁。儿子京城去赶考，中了头名状元郎。”奶奶搲了一干瓢山芋干，倒进他的梢马子里，苦笑着说，“赶门吧，赶门吧。”老乞丐拿出个豁沿的洋铁碗，“老嫂子，我快冻僵了，施舍我一口热汤吧？”奶奶给他盛满了一碗山芋饭。这老乞丐倒好，又说，“好歹给我点盐味儿。”奶奶给了他三个萝卜丸子。老乞丐吃完了，抹抹嘴。他放下梢马子，倾倒出一小堆黄豆，“好心的老嫂子，黄豆送你，给全家做点豆腐吧。”他唱着莲花落，走向了下一家。

腊月二十九晚掌灯时分，我舅舅送来了一个猪头。他们买了一头肥猪，偷偷在骆马湖芦荡里杀了。母亲把豆腐给了舅舅，把他送到了河边，“哥，等年景稍微好一点，我就去看看娘。”舅舅掏出一个玉蜀黍馒头，塞给我，“外甥快长大，我带你去大兴安岭伐木头。”我仿佛看见了林海雪原，我和舅舅在大雪纷飞中出没白山黑水间，参天大树轰然倒下溅起漫天雪雾。

虽然穷年，我们全家还是温暖地围在一起吃了个年夜饭。那个猪头被巧手母亲煮了一大锅汤。肉呢，爷爷夹给我，我夹给弟弟，弟弟夹给小妹，小妹夹给我奶奶，奶奶夹给母亲，母亲自然又夹给了父亲。最后爷爷定夺说，“唉，还是留待初六接老少姑娘吧！”

清楚记得，那年的春联是我写的，“红雨随心翻作浪，青着意化为桥”。歪歪扭扭，不忍卒读。爷爷很高兴，“好！好！字怪黑！”

我走到田野里，一派白茫茫。许多野兔子在雪地里跑得一溜烟儿。我盼望着能拾到一两只冻僵落下的大雁，邻居二黑昨天拾到了一只，拎起来好压手。漫天飞舞的大雪把一切覆盖。我捧起一捧雪塞嘴里，凛冽中有枯草的辛辣和芳香。

只有这凛冽的雪是免费的。它落在好人的屋顶上，也落在坏人的屋顶上，落在鸽子的眼睛里，落在无声的小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