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传奇：唱莲花落的瞎子 | 李修运

諾篱hy · 发表于 2020-6-30 14:32:45

小时候，喜欢赶集听大鼓。那是很奢侈的，大人要出工干活，小孩拾柴禾剜菜，一年到头不见荤腥，嘴里淡出个鸟来，但是都不闲着；连个嘴都糊不住，到底穷忙个啥？经常有个唱莲花落的瞎子光顾村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大约五十岁左右，褂子上补丁摞补丁，两个膝盖的圆黑补丁与裤子颜色迥异，像两只眼睛。他由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领着，肩上背着梢马子，麻脸。孩子见了这个又瞎又麻的人来了，就唱：“雨打沙土地，翻晒石榴皮，破鞋踩烂泥，光腚坐簸箕。”瞎子也不恼，笑嘻嘻的，于是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一家一家看热闹。

这个七八岁的孩子，是他什么人？不清楚。每到一家，这孩子就低声把这家情况简要描述一下，瞎子双手打着竹板，右手俩大板，左手五小板，“噼里哗啦！"噼里哗啦！"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

如果这家棚子里拴一头叫驴，瞎子就唱：“这家过得真正好，一头毛驴拴石槽，嚼的百草甜生津，拉出黄金大元宝。能拉磨来能耕田，能驮媳妇娘家转，能拉板车去赚钱，还能配种秦香莲。”秦香莲怎么和驴扯上了？现在想来，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遇到喜事，若是娶媳妇，瞎子唱道：“喜鹊枝头叫喳喳，新郎娶了赵二丫。要说新郎什么样？五大三粗好年华。湖里干活是能手，学习毛选顶呱呱。二丫早已生羡慕，托人说媒王妈妈。撮合撮合就成功，日子定在二十八。二丫一听不愿意，我的娘，生米早就煮熟饭，孩子在我肚里踢脚丫。”小孩子们跟着起哄，一片热闹。一般情况，主家都会盛两碗饭，再来一碗杂烩菜。临走，给个三毛五毛钱的。

也有的人，见了唱莲花落就恶语相向，我们大队会计“秃烂梨”就是这样一个人。离开大队会计家，瞎子就想法子编顺口溜骂他：“得罪队长吃不着，得罪会计用笔戳。尖嘴猴腮像林彪，生个坏种林立果。吃红肉你拉白屎，哪个好人理睬你。因果报应真及时，头上生疮像烂梨。”那时候生产队建制，不但有政治队长，还有妇女队长。妇女队长长得好看，可作风不好，相传跟大队支书有一腿。我们一群孩子跟着瞎子出了庄，走到北湖洼子里，瞎子就唱了起来：“徐光银他不是人，半夜三更敲人门。声称有事要讨论，只找破鞋刘慧琴。吱吱扭扭压塌床，榫卯不好真丢人。刘慧琴呀刘慧琴，光着屁股跳大神。”我们听了“哈哈哈”大笑，妇女队长的儿子猫娃只有四岁，他狗日的也跟着我们屁股后面，“哈哈哈”真事似的拾个瞎笑。

我们队里有个当兵的，复原回来，他的那套军装就成了全庄的官服，谁去相亲都去借。他干脆把就把军装挂在大队部里。瞎子听说了，觉得很好玩，就打起竹板，唱起了莲花落：“周正三年当丘八，回来还撸牛尾巴。村里后生不识趣，穿个军装骗黄花。赵小翠、钱二花，孙淑梅、李丽华，周作霞、吴小莎，一身军装娶到家，可怜之人算周正，至今光棍二十八。”

长大后，读莫言先生的高密东北乡小说，那里的许多人物都有唱莲花落艺人的影子。莫言先生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亏他当兵，找到了一条出路。他的文学启蒙，也许就是乡间说书、唱莲花落、渔鼓艺人或者唱扬琴的人吧。看来，文学无法师承，全在多写多练。
十岁那年，我跟着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学下竹夹子逮黄鼠狼。头晚上把竹夹子支在坟地里，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去收拾；巧了，能打到三两只，卖给收购站，赚个油盐钱。唱莲花落的瞎子听说了，对我说，“这个行当不能学，黄鼠狼有灵性，打死黄大仙缺德的”，让我跟他学要饭，并振振有词，“天下七十二行，乞讨属于中九流，比下九流剃头的、修脚的、喇叭匠和妓女强多了。”在北湖的洼地里，我们用泥胚子垒了个台子，折了三根高粱秸当做三根香，点燃了，正儿八经地插在土台子上。瞎子正襟危坐在一块土坷垃上，他在香烟缭绕中显得虚无缥缈，神神鬼鬼的。我给他磕了三个头。那个七八岁领着他的孩子叫小明子，他见证了我的拜师仪式。我的师父他告诉我创作莲花落的秘诀：“见鸡说鸡，见鸭说鸭；脑快嘴快，噼里啪啦。不怕嘴笨，就怕懒蛋，熟能生巧，混个肚圆。”这个师父是秘密的，谁家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拜一个唱莲花落的为师？我也没跟他走街串巷，只待他来到我们村庄，我常常偷几张煎饼给他，低低叫了声：“师父。”他开心一笑，满脸皱纹像河水荡开了涟漪。

儿时的趣事，长大了也就忘了，笑笑了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天接个电话，电话中的男人告诉我：魏贤仁老人去世了，让我去奔丧，地址在睢宁县古邳镇梨花院村，正日子就是五天后的十月初六。我支支吾吾答应着，把脑袋想得生疼，也想不起魏贤仁的这位老先生与我的关系，自然没去奔丧。

有一回，在梦中，我和一群半大孩子跟着唱莲花落的看热闹。跟到北湖洼地，离开庄子有一段距离了，孩子们走得稀稀拉拉的，瞎子突然拉住我，塞给我一个馒头。我掰开，红豆馅的，刚想吃，醒了。

敢情，我的师父他就叫魏贤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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