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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沈玲教授在《海峡人文学刊》发表论文《诗以根土秀 月是故乡明——论舒兰的乡情书写》,是为徐州人文学者对舒兰先生及其诗歌创作悉心研究的又一成果,在此过程中,邳州图书馆地方文献室暨舒兰诗歌史料室为沈教授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服务,我们为此感到欣慰,并祝贺论文发表。特此转载,以飨读者。
诗以根土秀 月是故乡明
——论舒兰的乡情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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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沈玲,文学硕士,
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摘 要:在当代华语诗坛上,舒兰以其对祖国大陆故乡的书写而留下颇具特色的身影,其诗作少而精,但学界对其缺乏应有的关注。本文以舒兰的诗集为考察文本,以故乡的书写为研究对象,从人伦之思、山水之思、家国之思三方面探讨舒兰浓郁乡情书写中的思乡情结,试图走进舒兰“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的情感世界,挖掘其诗歌文本中深厚的家国情怀。
关键词:舒兰;《乡色酒》;乡情书写
基金项目:本文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历代徐州诗歌集成》编纂与研究”(20ZWB003)、徐州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徐州籍文化名人舒兰研究”(20XSZ-124)的阶段性成果。
一、引言
作为诗人,舒兰算不上多产作家,从1948年以林青为笔名发表第一首诗歌到现在,耕作70年的他先后出版诗集四部[1]、童诗集五部[2]。好在诗贵精不贵多,在当代华语诗坛上,他虽无余光中、洛夫、郑愁予等人的盛名,但也绝非无风格的诗人。台湾诗歌评论家江夏曾指出:“对家乡无尽的怀念”,“占据了舒兰诗作的大部分篇幅”[3]。也正因为多写苏北家乡的人和事,舒兰赢得了“乡土诗人”之誉。同时,作为诗评家的他,也取得了丰厚的成果。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舒兰即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收集新诗史料进行研究,1980年由成文出版社相继推出了《五四时代的新诗作家和作品》《北伐前后的新诗作家和作品》和《抗战时期的新诗作家和作品》等三部现代诗史。此后又出版了《中国海洋诗话》(1985)等史著,为中国新诗研究提供了“一些比较难得的材料”[4]。20世纪80年代他也在搜集整理中国民歌方面做出贡献,编成六十五册的《中国地方歌谣集成》。然而,对于这样一位无论在新诗创作还是新诗研究方面都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文化人,中国大陆方面的关注却明显不足,已有的研究成果仍集中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又因其早在1989年即离台定居北美,所以,台湾方面的研究也渐销声匿迹。基于此,本文拟以舒兰的诗集为考察文本,探讨其抒情达意间对浓郁乡情的书写,走进其“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5]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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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兰:《抗战时期的新诗作家和作品》,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
二、“只有故乡最好最美”
舒兰因《乡色酒》而成名,中国大陆对其关注也从《乡色酒》开始。20世纪80年代中期刘复初[6]和杨然[7]的两篇论文是中国大陆出现较早的关于舒兰诗歌研究的论文,但因仅限在对一首诗的讨论,所以必然忽略对舒兰诗作全貌的观察。1989年出版的《舒兰诗歌研究集》[8],侧重于对舒兰生平、诗歌和诗歌史的介绍和研究,是中国大陆第一部台湾诗人研究集。这一研究集有三个特色:一是以舒兰家乡徐州的地方研究者为主力军;二是海峡两岸暨香港关于舒兰诗歌研究成果的汇集,集中选入了七位台湾、香港研究者的论文;三是成果除多是对单首诗歌解读外,还有一些回忆性文章。此后出现的邹建军[9]的论文重在介绍舒兰的诗论。1991年薛家太[10]的论文从内容和艺术两方面探讨了舒兰早期的诗歌创作,是当年舒兰诗歌研究中进行全面考察的代表性成果。澄蓝[11]则主要研究舒兰诗歌的艺术特色。黄佳岩[12]集中赏析了《乡色酒》和《瓶竹》两首诗。1995年,《论舒兰及作品》一书在台湾由舒兰所在的“海鸥诗社”出版,收录了关于舒兰及其创作的文章三十九篇,是继《舒兰诗歌研究集》之后,海峡两岸暨香港又一关于舒兰研究的合集。由此可见,大陆和台湾关于舒兰的诗歌研究几乎同步。进入21世纪后,“乡色酒”还在,但对诗人的研究好像画上了休止符,停滞不前。只是大陆出版的一些诗选、辞典、教材[13]还会时时出现舒兰诗作的事实告诉我们,舒兰并没有完全走出读者的阅读视野,他以其质朴而厚重的诗行在中国当代诗史上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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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太主编:《舒兰诗歌研究集》,
职工教育出版社,1989。
舒兰1931年出生于江苏省邳县戴圩镇戴场村,曾先后就读于邳县戴圩尚志小学、徐州大彭中学、砀山晨光中学、徐州昕昕中学、徐州正德中学,在家乡度过了自己完整的年少时光。1948年9月,淮海战役前夕舒兰随校南下,而后辗转去了台湾,1989年移居美国。生于故乡长于故乡的舒兰像那一代所有流离到台岛的外省人一样,饱受浓浓的怀乡之苦。其后几十年间,无论在海峡对岸的台岛,还是在大洋彼岸的旧金山,他都不断地在诗行里吟哦着故乡的风物,温习着故乡的人和事。因为,对他而言,对家乡的怀念,“更是安定生活中所要做的最重要工作”[14]。乡愁也就自然成了舒兰离开家乡离开大陆后经年不散的诗情,他以对亲友乡邻的思恋怀念、故乡生活和风物的记忆支撑起其素朴、隽永的乡愁。记忆中那遥远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腔一调、一风一物无不浸染刻骨的思念。点点乡思,串成其诗作中占比最多的乡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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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伦之思
“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因为他们都有一位伟大的母亲。”[15]母亲在诗人心中的分量永远是沉甸甸的。小名“黑五子”的舒兰在家中排行老五,六岁丧父。因父亲早逝,所以受母亲的影响较大,跟母亲的感情也最深厚。儿行千里母担忧,行千里的儿子又何尝不记挂家乡的母亲。
娘托人带来一张照片/比三十六年前外老娘还老/娘托人捎来一个口信/说她很好/希望我们也好//看娘的样子/听娘的口气/我们再在外面三十年/娘也不会想我们/念我们//可是捎信的人却偏偏说:/你娘为了想念你们/眼睛不大好/身子也不好/前些时还害了一场病/究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16]
舒兰十七岁离乡,在三十六年时光的打磨中,早已由青春少年而近老年,母亲也是耄耋之龄。三十多年,天各一方的亲人在彼此音讯几近于无中相互牵挂,相互担忧,该是怎样的一种痛?一种相思?印象中“我的母亲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挺挺的/嘴唇红红的//我的母亲爱清洁/衣服穿得很整齐/对人也很有礼貌/每天要做好多事//”[17]而残酷的时间之流击碎了诗人关于母亲的美好记忆,不再年轻的母亲在岁月的侵蚀和对远方游子的日思夜盼中眼睛、身体都出现了问题。诗人的母亲像我们所熟悉的老一代无数个含辛茹苦的中国母亲一样,坚韧,寡言。所有的苦自己吞,所有的泪自己咽,化沉重为松弛,唯把安心留给儿女,所以,才会给诗人“听娘的口气/我们再在外面三十年/娘也不会想我们/念我们”的轻松错觉。而错觉的背后是不忍的痛和伤悲,因为捎信人很快补充来的平实话语,不仅道出了母亲健康的真相,也映出了母亲爱护儿子,儿子眷念母亲、愧疚母亲、担心母亲的真情。
1986年的母亲节,诗人又写下了童诗《老姥姥》:
老姥姥是一首唐诗/她说话有韵/走路有韵/衣服和头发/都有韵//老姥姥和唐诗一样老/从前人懂/现在懂的人更多了/喜欢她的人/也愈来愈多了//[18]
母亲节这天,诗人送给老姥姥一首款款有致的美妙赞歌。说话有韵、走路有韵、衣服和头发皆有韵的女子具体的肖像美我们在《我的母亲》一诗中已有领会。如果说《我的母亲》是一幅“母亲”形象的工笔画,那么这首《老姥姥》则是一副凝练的水墨画,染擦之间勾勒出母亲的神韵,传递出诗人对母亲的赞美和思念。我国是诗的国度,而唐诗是诗的高峰,“老姥姥是一首唐诗”,以物喻人,把老姥姥比拟为这座璀璨巅峰,那被比拟的女子是何等光辉,何等荣耀。同时,自小在叔叔熏陶下学习古典诗词的诗人,对祖国灿烂文化充满敬仰之意。“从前”可谓自己在大陆少不更事时的年少时光,“现在”是身居宝岛三十八年的沧桑人,长久的空间阻隔没有隔断诗人对母亲的思恋,对中华文化的喜爱、眷恋,反而因为长久未触及产生瑰丽唐诗的那片土地而更生向往之情,所以“喜欢她的人/也愈来愈多了”。这里的“老姥姥”既是母亲的美丽形象,也是中国悠久历史和文化的象征。
苦难中生养自己的母亲无疑是身在异乡的诗人最大的牵挂,此外,对自己严格的大哥、家中的长工也都鲜活在诗人故乡的记忆中。舒兰的大哥戴书畅年长舒兰九岁,是一位文学造诣较高、深具爱国情怀、治学严谨的知识分子,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回到徐州创办了大彭中学,舒兰在大彭中学和其他学校读书时,都受到其严格管教。[19]长兄如父,对幼时失怙的舒兰来说,大哥对其影响很大。他为大哥先后写过两首诗,创作于2005年的《忧心人——为大哥速写》勾画了大哥的人格:“那人一半像颜回/颜回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那人也在陋巷/却在忧国忧民//那人一半像范仲淹/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人后天下之乐而不乐/又在忧心人类的生老病死//”[20]诗人首先拿大哥与颜回作比,颜回安贫乐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而大哥虽身居陋巷,“却在忧国忧民”;后又以范仲淹的忧国忧民、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高尚品质凸显大哥“穷年忧黎元”的悲悯之心。另一首《遥祭大哥——戴书畅先生》则是一首悼亡之作,以单字“哥”轻轻起句,唤起对大哥一生的追忆和对大哥的敬仰爱戴之情,素朴、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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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书畅陪同舒兰回戴场省亲
入诗的故乡人不仅有自己的亲人,还有自己的乡人,如“把干枯的树枝拿回给母亲取暖”的“拾柴的孩子们”[21];如《蝉》中的“大领”,“你是在打号子/跟我家大领学的”[22],这里的“大领”是当地的苏北方言,指雇用的一年到头在家里打工的大工。诗人由耳边的蝉鸣声声联想到夏蝉鸣叫时节故乡打麦场的忙碌场景,割下的麦子被拉到了场上,摊开晒干后大领们驾上牲口指挥其拉起石磙子碾压小麦,以使麦粒脱离麦穗。“打号子”就是大领赶牲口时吆喝的声音。由身边的蝉鸣而想起那遥远的来自故乡的打号子声,由此以人喻物,但蝉又绝非真能与自己曾熟悉的大领相比,所以转而又以物喻物。“只是你像鹦鹉/躲在凉阴/永远叫不出/一滴汗水//”,大领们劳作的艰辛多年后在身居南国的诗人心里还是那么真切,流露出诗人内心的善。所以,我们看到,无论是捡柴的孩子,还是打号子的大领,他们的形象经年不衰,永驻诗人关于故乡的记忆里。人在景中,景随人动,人景相融间处处皆是舒兰的思乡情。
(二)山水之思
台岛的物候与中原地带诗人家乡的物候全然不同,四时节令不时引发诗人回到过去,回到自己曾经熟悉的故乡山水。
一入腊月/你装扮的好美/美得像圣诞卡上的风景绘/这时我们也过旧历年了//你用大把大把的鹅毛/插在茅屋的假发上/用琉璃做耳坠/用月光做衣裙//在你白珊瑚般玉指间/还有一群白蝴蝶/陶醉在/北风浓浓的乡音里//[23]
“雪乡”,落雪的故乡。这是一首描写故乡雪景的诗作,寒冬腊月,鹅毛般的大雪纷纷飘洒,落在茅草屋上,落在村前村后的小道上,飞扬在村落的上空。严冬的酷寒完全消散在白珊瑚、白蝴蝶等美好的意象中,没有了《冬》[24]之中“枯萎的形象”。在诗人的想象里,银装素裹的故乡像一位轻盈飘逸的圣洁女子,这是常绿的南中国所没有的而自己又几十年未见的北国美轮美奂的雪景,如诗如画,让人向往,令人留恋,尤其是北风中浓浓的乡音。诗人曾说:“雪下得愈大你愈想家”[25],一句话道出了爱雪恋雪颂雪的原委,那“大把大把的鹅毛”该是诗人载不动的乡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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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乡愁
故乡不会总是令人陶醉的图画,在那年那月,有饥馑,有洪涝灾害,也有民不聊生的悲苦。“那年九龙治水/一牛耕田/老黄河一阵上吐下泻/黄坝子大帆船、开到我家麦场上//那年/没有一粒种子开花结果/母亲生下我/以泪喂我//”[26]按舒兰生年计算,“那年”该为1931年,这一年的洪水被史书称为“江淮大水”。据记载,1931年7月至9月间,狂风淫雨,山洪暴发,江流倒灌,一场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撕破了江淮流域沿江河湖圩堤,灾区遍及江淮流域八省市。[27]“淮沂泗诸水同时泛滥,不可收拾,加以江潮顶涨,湖啸奔腾,举凡沿江、沿运、沿海之区,纵横千余里,靡不遭其荼毒。”[28]九龙治水而水不治,一牛耕田牲畜不旺,洪水淹没了自家的麦场,颗粒无收,而9月出生的诗人,襁褓中即和母亲家人共同承受了这场大灾害带来的恐惧和饥荒。母亲“以泪喂我”,即写出了民不聊生的灾难之景,也写出了母亲抚育自己的艰辛,同时也以一己之悲写出了时代之苦。
(三)家国之思
无论是在台湾还是在旧金山,故乡的风物都已渐行渐远。但在诗人的心里,过往的只是时间,生命中最初十七年的生活印记历久弥新,从未褪色。
我乡有一种美食/我们叫它高粱糊涂/在大窑黑里能照人影/那是冬天乡人仅有的液体面包//我乡有一种服饰/我们叫它棉袄头/补丁摞着补丁/那是乡人冬天的火龙袍//我乡有一种建筑/我们叫它茅草屋/墙壁是土坯/那是乡人甜美的窝/我乡不用什么交通工具/只相信自己的两只脚/无论路途远近多么难走/不穿鞋子也能走到//[29]
这首题为《我乡生活》的诗作创作于2005年,此时诗人离乡已近六十年,虽说时已过境已迁,但穿越一甲子的流离风烟回望故乡时,故乡的一切如冻龄一般,清晰如昨。只是当年那些北中国苦难农民衣食住行的日常在思乡恋乡的情绪里全无食不果腹衣不暖体的酸涩,“高粱糊涂”成了“美食”,缀满补丁的“棉袄头”成了“火龙袍”,土坯的“茅草屋”是“甜美的窝”,赤脚行走不见了艰难,这种由历史中的贫寒到追忆里富足的转换,来自于诗人爱乡护乡思乡的子不嫌母丑般的深情厚谊。
月是故乡明。虽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月色总是故乡好,借“月”意象表达思乡是中国文人的传统,舒兰也不例外。在诗人看来,“你是慈母的牵挂/游子的乡愁”[30],在其最具影响力的诗作《乡色酒》中,在传统的“月”和“乡愁”之间,诗人作出了新颖别致的联想。“三十年前/你从柳树梢头望我/我正年少/你圆/人也圆//三十年后/我从椰树梢头望你/你是一杯乡色酒/你满/乡愁也满//”[31]三十年前的中秋节,诗人尚在大陆,恰是与家人团聚花好月圆的高光时刻,所以“你圆/人也圆”。三十年后,1978年的中秋节,诗人早已离开大陆寄身台岛,因众所周知的原因,三十年与家乡亲人音讯不通,家中的老母怎样?大哥如何?年少时门前的那棵柳树可还在?一切的一切,在心底涌起了一个一个问号,铺排起阵阵乡愁的涟漪。环顾四周,无人倾诉,婆娑的椰影代替了心中的柳树,抬头望天,唯有那一轮明月似曾相识。我心寄明月,此时的月亮诗人具化为一杯满满的乡色酒;借酒浇愁愁更愁,杯满,愁也满。新颖的“乡色酒”成了载满乡愁的月亮象征,为诗人在月亮意象上的创新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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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乡愁
天上的月,地上的树,树上的蝉都蕴含了诗人的乡思。“我要回去/最好在植树节前/还有一段春天就要来时/回到故乡//……//炎夏来时/树把绿色翅膀张开/让村子里的人到这儿来/来这儿打打瞌睡做做针线//……//但是只要我想着那些树/没人知道谁种的/那些树/我也安心//因此我要回去/最好在植树节前/还有一段春天就要来时/回到故乡//”[32]想着那些夏可供乡人乘凉、冬可为乡人提供柴火的故乡的树就心安,该是怎样的一种漂泊不宁?故乡的树成了抚慰有乡不能回有亲不能探的游子的一剂良药。那因异乡的蝉鸣而联想到家中大领打号子的《蝉》同样也是满蕴着乡愁。哪怕是眼前插在瓶中的竹子也能勾起深切遥远的乡思。
虽然/我生活得很好 /而且/ 仅凭几滴清水//虽然/在有限的日光中/我的枝叶/仍能行光合作用//虽然/根须伸了又伸/却总不能触及/生我的乡土//[33]
看似稀松平常的陈述却在结句异军突起,不由给人以惊艳之感。三个“虽然”的铺垫都是为了最后的一个转折“却”字。靠几滴清水、有限日光即能茁壮成长的瓶中竹,“根须伸了又伸/却总不能触及/生我的乡土”,眼前瓶竹,远方故乡,在根须总不能触及生养自己乡土的无奈感叹中,乡愁弥漫而来。而回望来处,依稀的不仅有故乡的月色,故乡的风物,故乡的人,还有故乡的风景。
三、结语
因为独特的社会构成和历史发展,乡愁诗在台湾的发展由来已久。自明末移台文人漂泊而来、思念亲人的咏叹开始,到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突破个人悲欢饱含民族忧患意识的乡愁书写,再到国民党败退台湾后涌现出的大量的地理乡愁、文化乡愁,其间留下不知多少动人的乡愁诗篇,出现不知多少出色的乡愁诗人。而20世纪中叶大陆赴台诗人的乡愁书写无疑是台湾乡愁诗中当之无愧的最为磅礴最令人动容的一道靓丽风景。于右任的《望大陆》、余光中的《乡愁》、纪弦的《一片槐树叶》、洛夫的《边界望乡》、舒兰的《乡色酒》、郑愁予的《边界酒店》、蓉子的《晚秋的乡愁》等等皆为台湾和海外华语诗坛乡愁诗的佳作。不过,虽说“‘故乡’是沉潜在大陆赴台移民心理深层的集体无意识,‘乡愁’激活并召唤起沉潜在大陆赴台民众内心深处共同的‘故乡’心理经验”。[34]但在乡愁的具体表现上,诗人们各具特色。就乡愁的抒情范畴和自然地理而言,舒兰的明显窄化,所念的人、景、物聚焦在自己苏北的故乡邳县,好在情感的浓度丝毫不因空间的宏阔与否而受影响,相反,唯其“窄”才更“专”于乡,才成就了他“乡土诗人”的美誉。而且,其家乡的自然意象恰好也是对在20世纪台湾乡愁诗中频频出现的“江南”地理场域和自然意象的补充。[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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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乡愁
清人刘熙载云:“昔人词咏古、咏物,隐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36]舒兰的乡情书写即是这种“有我在”的咏怀之作。虽无呼天号地的浓烈,但在浅淡平实的诗行间道出了他的人伦之思、山水之思和家国之思,写出了他的乡愁,写出了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诗人强调:“我的诗/是亲情 爱情和友情/是我的思想我的感情”。[37]1989年7月,诗人回乡探亲时曾连夜赶写出长诗《归来》,其中写道:“没有什么荣华/能比得上故乡一把土/没有什么富贵/能比得上故乡的一口水/我走遍全世界/只有故乡最好最美//”[38]。毋庸置疑,“灼人的乡愁”始终是舒兰诗作的主旋律,而“终归是要回去的”[39],也始终是诗人绵绵的乡思。月色不老,乡愁不歇,虽然在选材上,没有“乡愁诗人”的招牌余光中“从天地之大到蟋蟀之小,包罗万物”[40]的广博,在数量上没有其他乡愁诗人著作等身的景观,但其“诗以根土秀,月是故乡明”的乡情书写以质朴、真切、精巧取胜,这一特点不仅决定了舒兰在台湾现代诗人群乃至整个华人诗人群中的影响,而且也彰显了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其不变的深厚的家国情怀。同时,他和台湾其他乡愁诗人一道,以中华民族强大的家园意识,展示了中华民族走向统一的心理基础。[41]
本文原载于《海峡人文学刊》第2期
【台港澳文史观察】栏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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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部诗集分别为《抒情集》(1962)、《乡色酒》(1984)、《海外吟及其他》和《晚祷集》(2012)。
[2] 五部童诗集分别为《跟影子游戏》(1981)、《毛毛虫与蝴蝶》(1985)、《莹》(1986)、《舒兰童诗选》(1989)和《小麻雀甲甲》(1994)。
[3] 江夏:《舒兰,联系诗人的工作者》,《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81页。
[4] 张建勇:《评台湾省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三十本)》,《文学评论》1983年第5期。
[5] 余光中:《浪子回头》,《风筝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64页。
[6] 刘复初:〈对《乡色酒》赏析的一点意见〉,《名作欣赏》,1985年10月。
[7] 杨然:《耐人品味的〈乡色酒〉》,《名作欣赏》,1984年12月。
[8] 薛家太主编:《舒兰诗歌研究集》,北京:职工教育出版社,1989年。
[9] 邹建军:《舒兰的诗论》,《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0年第3期。
[10] 薛家太:《人民的意愿与艺术的回归——读舒兰的诗散思》,《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评论和研究》1991年第1期。
[11] 澄蓝:《舒兰诗歌的艺术风格》,《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评论和研究》1997年第3期。
[12] 黄佳岩:《穿透跨跃,平中见奇——舒兰“乡愁诗”两首赏析》,《写作》2001年第12期。
[13] 进入新世纪后,舒兰的诗作在中国大陆入选的辞典、诗选、教材主要有贾梦玮选编的《江苏百年新诗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李少君选编的《台湾现代诗选》(现代出版社,2017)、张新科主编的《大学语文》(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董小玉和韩敏主编的《中外诗歌名篇赏析》(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彭燕郊编选的《中国现当代抒情诗》(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的《新诗三百首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苗雨时编著的《精短新诗200首》(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著的《台湾爱国诗鉴》(北京出版社,2000年)等。
[14] 江夏:《舒兰·联系诗人的工作者》,《论舒兰及作品》,屏东:海鸥诗社,1995年,第8页。
[15] 舒兰:《鸭子湖》,《舒兰童诗选》,台北:布谷出版社,1989年,第117页。
[16] 舒兰:《捎信者言》,《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40-41页。
[17] 舒兰:《我的母亲》,《舒兰童诗选》,台北:布谷出版社,1989年,第59页。
[18] 舒兰:《老姥姥》,《舒兰童诗选》,台北:布谷出版社,1989年,第60页。
[19] 参见阿彭:《月是故乡明——略谈台湾诗人舒兰》,薛家太主编:《舒兰诗歌研究集》,北京:职工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70页。
[20] 舒兰:《晚祷集》,台北:秀葳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23-24页。
[21] 舒兰:《树下》,《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26页。
[22] 舒兰:《蝉》,《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10页。
[23] 舒兰:《雪乡》,《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38-39页。
[24] 舒兰:《冬》,《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35页。
[25] 舒兰:《寄萍儿》,《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49页。
[26] 舒兰:《那年》,《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36页。
[27] 问渔:《最近百年来江苏水患考略》,《人文月刊》第2卷第8期,1931年。转引自孔祥成:《民国时期的水灾与社会风险——以1931年江淮大水为例》,《东方论坛》2008年第4期。
[28] 江苏水灾义振会:《江苏水灾义振会义振纪略》,1932年。转引自孔祥成:《民国时期的水灾与社会风险——以1931年江淮大水为例》,《东方论坛》2008年第4期。
[29] 舒兰:《我乡生活》,《晚祷集》,台北:秀葳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122-123页。
[30] 舒兰:《月》,《晚祷集》,台北:秀葳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71页。
[31] 舒兰:《乡色酒》,《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12页。
[32] 舒兰:《树下》,《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27页。
[33] 舒兰:《瓶竹》,《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16-17页。
[34] 刘鹤:《再论台湾文学“乡愁”的叙事类型》,《宁波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35] 易灵雯:《回到江南——台湾乡愁诗人的特殊情结》,《华文文学评论》第6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9年。
[36] 转引自渠正文:《中华历代名篇品读》,北京:线装书局,2014年,第562页。
[37] 舒兰:《我的诗》,《晚祷集》,台北:秀葳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157页。
[38] 徐风、辛颖:《我是属于故乡的》,《论舒兰及作品》,屏东:海鸥诗社,1995年,第120页。
[39] 舒兰:《我来了》,《乡色酒》,台北:布谷出版社,1984年,第22-23页。
[40] 黄维梁:《火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8页。
[41] 张晓平:《台湾乡愁诗的现实生成和文化内涵》,《华文文学》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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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沈玲教授在邳州图书馆舒兰诗歌史料室查阅资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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