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与《孔雀东南飞》:八年等待,发表得益于张恨水 | 徐景洲
2024-03-05 10:59
![]()
发表在1995年第11期《语文学习》杂志上的《焦仲卿和刘兰芝怎样离开焦家》,初写并投稿于1987年,是我从写作到发表持续时间最长的一篇。后来为此写过一篇题为《等待》的散文,开头便发感慨:“长久等待后的成功,即使那成功微不足道,也会令人非常激动喜悦的,《焦仲卿和刘兰芝怎样离开焦家》这篇发表在《语文学习》上的千字之文所带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1987年我在邳州教师进修学校教高师函授课的古代文学作品选。当年高师函授很正规很严格,学员都是经过考试入学的中小学教师,学制三年,每学期都要有几次集中面授课,每次十天左右,学员吃住在学校。我们则在每次授课之前,去徐州教育学院集中备课,也就是听负责函授教学的老师们给市里的学员上课,张远芬、田秉锷、王家伦、吴家驹等老师都是学校的一时之选。每次去徐州备课,我听讲都极认真,全程笔记后,还要再查索能查到的参考资料,尽量把教学内容的质量提高到我的学养极限。这是因为我是新手,两年前才从淮阴中学调回家乡邳州,一到邳州教师进修学校就教高师函师课,心里太没底,谦虚是必须的。诚哉“教学相长”,这种谦虚好学的精神,反倒使我如鱼得水,后来发表过很多与教学有关的文学评论文章,《焦仲卿和刘兰芝怎样离开焦家》即其一。
发现问题时全凭多年阅读经验的直觉反应。给高函班讲到《孔雀东南飞》“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二句时,越琢磨越觉得按照焦仲卿刘兰芝二人离开焦家时一路同行来解是不妥的,而这好像是通行的解释。我上大学时,就听老师就是这样解,自己也一直也确信无疑。但这两句诗,因为太直白,字面上没有任何障碍,所以古代文选书不作注解,只作白话文翻译,照字面译成二人同行。后来我给高考补习班讲古文,特意买到两种高中文言文翻译教辅书,也作如此翻译。如某中学古文翻译:
原诗:“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
译文:焦仲卿的马走在前面,刘兰芝的车行在后面,车子发出隐隐甸甸的响声,一起会合在大路口,焦仲卿下马坐入刘兰芝的车中,两人低头互相凑近耳朵低声说话。
但当我在课堂教学中,绘声绘色给学员还原当时情境时,却发现这样讲太不合情理了。我的质疑是:
“首先,它与下面接着写到的“俱会大道口”相矛盾。“俱会”就是别后相会之意,那些古诗的译文也是把“俱会”当作“相会”来翻译的。但如果二人不是分开先后而行,而是结伴同行的,那也就不存在大道口的别后相会了。其次,那专横无理、滥施淫威的婆婆,也绝不可能会允许他们二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公然出双入对,结对而行的,而她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易如反掌。再其次,那性格懦弱,不敢违抗母命的焦仲卿此时对母亲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而他也不会以二人同行的举动去激怒母亲,来增加她对兰芝的恶感,从而使他们夫妻将来的破镜重圆变得更加渺茫。”
那么,合乎情理的解释就应是二人离开焦家时是分开而行,一先走,一后走,分走了很远,到了大道口才又相会在一起的。可是当把我的所谓新见在课堂上讲出来,并写成文章时,竟有听课的同学写文章和我商榷,而教语文的同行们也都认为是无稽之谈。
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正确,我便不厌其烦地向外投稿。那真是一件很为悲壮的事,几乎所有的中学语文教学刊物都投遍了,而且不止一次地循环往复地投,结果无一例外地都是泥牛入海,没有一点儿消息。那些年里,我已有二十多篇文学研究的论文在国家和省级报刊上发表,而且还有多篇被学术刊物转摘,可独独这一篇,似乎只能是无望地等待。我开始怀疑文章观点的正确了。想想真有点心虚,这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脍炙人口的名诗,无数学者研究它,而你偶一读之,却能读出新意来,可能吗?后来,大约有三四年的时间,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问它。
偶然在新开的一家小书店里,看到一本张恨水根据《孔雀东南飞》改编的小说,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那篇小论文。于是就想看看张恨水是怎样处理这个情节的。这一看不要紧,竟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张恨水就是按照二人先是分开来,一先行,一后走来处理的:
“兰芝看见道:‘仲卿,休妻出门,不用送了。’仲卿把头摇摇,将手对家里一指,随着就跳上马,口里轻轻地道:‘我在前面大渡口等你啊!’说着立刻将马一夹,就在前面走了。小市港在南门外,仲卿这匹马出了南门,首先使他触景生情的,便是那两棵樟树边的矮墙……”。
张恨水把原诗写刘、焦二人分别不到150多字的叙述,细加演义,铺陈成几千字的丰富情节,一路悲凄缠绵,难舍难分,直到刘兰芝乘船渡河、焦仲卿骑马隔河相送,二人才分别,场面非常感人至深。
有了这样的根据作佐证,我对拙作观点之正确,瞬间信心倍增,于是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那一篇尘封已久的文稿来,文字上稍加修改,把张恨水小说的情节安排作为佐证,就急急忙忙依照着几年前走过的投稿路线,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周游列国”。这一回又是“此去经年”无消息,但我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地抄抄投投,依然“天生我才必有用”地等待着。终于在1995年11月,接到上海《语文学习》杂志寄来的登载着我稿件的样刊,并且很快,又有一家中学语文教学杂志作了转摘,极度兴奋喜悦不言而喻。
稿子登在《语文学习》那样有影响的杂志上,虽不能说我的观点可以成立,但至少可以说明我的观点成了持之有据的一家之言,更表明我漫长的等待没有白费功夫。而这漫长的等待了八年的成功喜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所发表过的任何一篇文章了。而在喜悦之余,我还对生活的真谛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人生中总有许多令人遗憾的没有成功的追求,原本是不该半途而废的,只要希望还在,就不要轻言放弃,只要善于等待,成功就有可能降临。而这样的成功,因为付出的太多,等待的太久,就会显得更加美好。
若干年后,我在本地一家名为“席殊书屋”的小书店里翻书,翻到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语文学习》杂志二十年文章精选的《备课笔记》一书时,发现拙著赫然列入书中,其喜洋洋,大喜过望。
2024年3月5日
附原文:
《刘兰芝与焦仲卿如何离开焦家》
汉代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写到刘兰芝被休回娘家,焦仲卿回府时,对于二人是一路同行,还是一先一后分开而行的细节,交代的似有些语焉不详:“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从字面上看,这一“前”一“后”是前后相随、一起结伴而行,还是一先行,一后走,两人分开而行的,意思实在不大明确。而不同的离家形式,对情节的发展,人物性格的刻划,以及主题的表现,都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特别是当把这首叙事长诗改编成其他艺术样式时,就更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关键问题了。
在常见的古诗选本以及大中教材中,因为词意的浅显,对“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是不加注释的,但在分析上,却都是当作二人同行来理解的。有些古诗选本的插图以及连环画之类,画的都是二人同时上路的。而译诗也都译为二人同行,如中国妇女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名诗今译》,就将此译为“仲卿骑马走在前,兰芝坐车跟在后”。再如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高中古诗文注析译》,也将此译为“焦仲卿骑着马在前面走,刘兰芝坐的车子跟在后头”。一个“跟”字,点明了二人是同时上路,结伴而行的。但把二人离开焦家,理解为同时而行,到了大道口才分别,至少有三点不妥:
首先,它与下面接着写到的“俱会大道口”相矛盾。“俱会”就是别后相会之意,那些古诗的译文也是把“俱会”当作“相会”来翻译的。但如果二人不是分开先后而行,而是结伴同行的,那也就不存在大道口的别后相会了。其次,那专横无理、滥施淫威的婆婆,也绝不可能会允许他们二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公然出双入对,结对而行的,而她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易如反掌。再其次,那性格懦弱,不敢违抗母命的焦仲卿此时对母亲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而他也不会以二人同行的举动去激怒母亲,来增加她对兰芝的恶感,从而使他们夫妻将来的破镜重圆变得更加渺茫。
合乎情理的解释应是,“府吏马在前”的“前”字应作先行一步解,焦仲卿和刘兰芝不是同时离开焦家,先是焦仲卿借口回府独自骑马离开了家,在他走了之后,刘兰芝才坐上车子,被遣回娘家。张恨水根据《孔雀东南飞》改编的同名小说,就是这样处理的:焦仲卿临走时,用手指了指门里(指婆婆),然后悄悄地对刘兰芝说:“我先走一步,到前面的大路口等着你,有话对你说。”确实,也只有这样理解,才更合乎情理,下面写到的二人“俱会大道口”才更顺理成章:焦仲卿一为避母之嫌,二为能对兰芝尽情表白自己对爱情的磐石之心,以及寄希望于未来的委屈求全的隐衷,就借口回府,先行了一步,实际上他是先来到“大道口”,以等候兰芝前来“俱会”。而焦仲卿之所以会作这样的安排,则完全是由他那忠贞于爱情而又不敢为之与母亲公然抗争的懦弱性格所决定的。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