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柳影间匆匆走过 作者:冯遵慧
几年前,我带着一身征尘回到老家,搭建几间小屋作为栖身之所。房后屋左,被一弯池塘包围,虽不轩敞,倒很幽静。为防止夏天雨水冲塌宅边陡坡,便在房后植竹,屋左插柳。
短短几年,房后的竹子已经初具规模,渐已成林;屋左的几株柳树也有蒜臼粗细。竹林里群鸟争鸣,令人欣喜,自不待言。而柔梢拂水的垂柳,更使我晨昏流连,思绪缱绻……
今天的银杏湖花海,就是当年我们生产队的瓜田。儿时的我,每年都有一大半时光,是跟随为生产队种瓜的爷爷在那里度过的。
瓜田在河水西边,与再往西的河堤之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柳树林。一棵棵柳树高大挺拔,树下平坦开阔,绿草如茵,牧童在那里牧羊,行人在那里歇息。瓜田东头与河水之间,长着长长的一行顺河柳。这种柳树,可能就是刘少棠先生笔下的“蒲柳”吧。它们与瓜田西边的高大柳树不同,矮的只有人头高,高的也不过两人高,有的单独生长,有的几棵长在一起,根部周围长满粗细不同的枝条,簇拥着主干。
瓜田两头的柳树林,犹如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是我儿时的乐园。
快到芒种时节,高大的柳树梢头传来布谷鸟的第一声啼叫,紧接着,便可以听到顺河柳的叶子下黄鹂和鸣,不几日,蝉儿的长鸣就不绝于耳了。这时,儿童世界里一年中最精彩的盛事——捕蝉,便拉开了序幕。蝉儿,这种小精灵,由出窟,到上树,由爬行,到飞翔,由默默无闻,到高声长鸣,由呆头呆脑,到机警灵动,一夜之间,天壤之别,逗引得孩子们夜不能寐,神魂颠倒,既有奥秘可探,又有美味可餐……那种口福的满足和精神的愉悦,直到几十年后的今日,仍然令我回味无穷。
捕蝉的盛事渐近阑珊之时,炎热的盛夏便到来了。那时虽然没有电风扇或空调一类的降温设备,但是,我们一点也不会被热着,因为既有柳树的浓阴,又有凉爽的“溜河风”,更可以随时下河洗澡。
那时的沂河,如果不是偶尔的上游放水,平日里,黄沙松软,水流浅浅,流速缓慢,清澈见底,连鱼儿在水下游动都清晰可见。我们一天能洗好几次澡,这便成就了我们两种绝活,就是人人会游泳,个个会捉鱼。
小伙伴们下河洗澡时,将裤头往顺河柳上一扔,便跳入河水中,潜水游泳,打闹嬉戏,捉鱼摸虾,其乐无穷。
从水中上来之后,我们从顺河柳上折下粗细适中的柳枝,轻轻拧动,使树皮与木质分离,然后截取一段,在一端用牙齿咬出吹口,一支柳笛便做成了。细柳枝做成的柳笛声音清亮,粗柳枝做成的柳笛声音雄浑。柳笛声声,吹彻一河碧水。
高大柳树的树洞里,顺河柳的枝杈间,有很多鸟窝。摸鸟,是我们更快活的事情。那时候,虽不知道什么叫做“环保”,但是我们从来不去伤害鸟类,而是充满好奇地观察和喂养鸟儿。如果发现一窝鸟蛋,我们便经常避开老鸟去观察它们何时被孵出,何时快“出飞”,然后捧到家里去喂养。我至今还能准确地说出鸟儿成长的几个阶段:刚出蛋壳——红腚赤子——披蓑翎——小全翎——大全翎——出飞——退黄豆瓣。
…… ……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离开了老家,到外地求学与工作,不得不离开了我的柳树林。每当为了生计,不免辛苦辗转,甚至疲于奔命之时,就会怀念起儿时柳树林里的快乐时光。
几十年来,工作之余,喜欢读读古典诗词。读着读着,渐渐发现,在中国古典诗词的长河中,杨柳以其独特的姿态,成为文人墨客笔下永恒的意象。它不仅是春天的使者,更是离愁别绪的寄托,是游子思乡的象征,是文人雅士情感的载体。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贺知章笔下的杨柳,宛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以碧玉为妆,以丝绦为饰,在春风中摇曳生姿。这种柔美不是娇弱,而是一种坚韧的生命力,正如苏轼所言:“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杨柳的柔韧中蕴含着顽强的生命力。 早在二十多岁,读到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时,便被诗词主人公的离别之苦所深深感染,甚至为之潸然。从此,就对古典诗词中“杨柳”这一意象格外在意。
原来,因为杨柳的"柳"与"留"谐音,成为留客的象征,而柳枝的柔长,又恰似离人绵长的思念。因此,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这种意象的运用,使杨柳成为中华文化中独特的文化符号。
后来,教学生古代诗歌,李白的诗句“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课本上的注释为:杨花,柳絮。引起了我对“杨柳”一词的进一步思考:为什么将柳树称为“杨柳”呢?
原来有这样一个传说: 相传隋炀帝杨广在位期间,修建大运河之后,下令在运河两岸种植柳树。因为柳树生命力强,易于生长,能够固土护堤,防止河岸坍塌。杨广还亲自为柳树赐姓“杨”,因此柳树便被称为“杨柳”。
还有另一种说法,因为杨广喜欢柳树,曾下令在运河两岸广植柳树,并用自己的姓氏“杨”来为之命名,以彰显自己的功绩。
我又进一步查找资料证实,杨树较少作为意象出现在古典诗词当中,不仅杨柳指柳树,有时甚至连“杨”也指的是柳树。上文所说的“杨花”指“柳絮”便是一例,还有,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中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中的“绿杨”指的也是柳树。
打开古典诗词,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除了“酒”与“月”,大概就数得上“柳”了。
读王雱的“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便觉得春天很暖,柳树很美,但也会有几分淡淡的春愁。
读《诗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定会觉得,如果没有“依依杨柳”与“霏霏雨雪”对照,离愁别绪便不可能表现得那么痛彻。
杨柳在诗词中的意象,早已超越了植物本身的意义。它承载着文人的情感,记录着历史的变迁,见证着文化的传承。从《诗经》到现代诗词中,“杨柳”这种文化符号,始终在中华文化中生生不息,它不仅是一种审美意象,更是一种文化基因,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中。
每当品读描写杨柳的诗词时,眼前总会浮现出儿时老家到处可见的柔梢披风的杨柳,但是,除了清明回老家祭扫,平时却难得一见。
兜兜转转几十年,今天终于又回到了老家,终于又朝夕可见那婆娑的柳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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