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话“显摆”

惑耗淇

（作者：徐焕宇）

题记

“显摆”者，俚语也，大类于当今之“装逼”。装逼之说，较之显摆，通俗形象有余，然失之于轻薄粗鄙，我辈羞于启齿，故弃之不用。

某时年六十有三，早而视茫茫，发光光，齿牙离岗，远逾昔年之昌黎公，俨然朽叟一枚矣。

某闲暇时，每每喟叹马齿徒增，光阴虚度。然目睹耳闻身边之显摆事既多，且耿耿于怀，挥之不去，便敷衍成文，取其名曰“话‘显摆’”。

下文所述之显摆，其事也历历，其言也凿凿，虽偶有夸大渲染，亦为博君之开怀一哂，并佐酒添饭，益于身心。若此，则幸甚幸甚！

坊间有言，百人百性百脾气，此言不虚。

比如，有的人本来家境还算殷实，却惧怕露富，在外人面前总是装扮出一副寒酸相，既讨人怜又讨人嫌；而有的人则相反，有了点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于是就四处招摇，满世界地张扬。

如果把后一种人的行为称之为“显摆”，大概不会错。

显摆，其实就是显示和炫耀，它是有历史渊源的。

《孟子》里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说的是古代有个齐国人，家有一妻一妾。齐人常常外出游荡，待肚子饿了，就到郊外的坟地，向祭扫的人讨些剩余的酒食吃。吃饱喝足之后便回家，回家之后便打着饱嗝，在妻妾面前扯谎摆谱，说是又去赴了谁谁谁的饭局，而且他说的那些人，往往是非富即贵。故事本来是讽刺那种不顾礼义廉耻，以卑鄙的手段追求富贵利达的人，但齐人的显摆也是显而易见的。

楚霸王项羽也是这德行。他有一句名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意思是，有了财富和权势如果不归故里，在乡亲父老面前显摆显摆，那就如同穿着锦绣的衣服走夜路，无人知晓，岂不可惜。据史书记载，项羽攻进秦都咸阳，杀了秦王子婴，烧了阿房宫之后，便带着掳掠来的大批财宝和妇女归乡炫耀。

西晋时的郝隆是个饱学之士，却也做过“晒书”之类的令人捧腹的显摆事。史传郝隆的家乡有七月七晒衣服的习俗。有钱人家晒衣帛，而贫寒且孤傲的郝隆，却特意解开衣扣躺在烈日之下晒肚皮。乡人不解而问其故，他竟傲然地抚摸着肚皮告诉说“我晒书”，以此来炫耀自己有学问。当初我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曾设想过，假如那时，任他郝隆躺在那儿无人去问，他该如何收场？晒得一身臭汗乃至虚脱自不足论，最后呢？怕是显摆不成，也只能悻悻地爬起，灰溜溜地离去，那将是何等地尴尬。所以今天看来，郝隆是做了一件颇具风险的事，极像现在的买股票。还好，他赌赢了。

这样的例子自然很多，像魏晋名士的嗜食五石散，石崇与王恺以及后世的诸多炫富斗富的奇闻轶事等。

好多东西和现象都有其承继性，显摆也一样。当然，一个时代会有一个时代的显摆，而且还会花样迭出，不断翻新，这大概算是一种另类的“与时俱进”吧。

时间来到二十世纪的“文革”后期。那时人们的生活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富有，但这并不影响具有显摆基因的人们显摆的兴致。

在缝纫店刚刚用上锁边机的时候，有些人就穿上了锁了边的衣服，那自然是分外地神气。为了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就特意地把裤脚或褂袖，往外边卷上那么一道，露出蒜辫似的齐整整的一圈耀眼的白线。眼神不好且没有见识的老人，也许会认为，那是寄生在身上的宠物——虱子们做爱后排泄出的一枚枚爱情的结晶（那时候这种小东西可不是稀缺货）。

要是有谁能戴上30元一块的“钟山牌”之类的手表，那更是不得了，那更是要把衣袖撸到胳膊肘。有事没事的，还要霸气地亮出手腕来，晃人眼睛，让人眼馋。

那时候自行车还是个稀罕物，于是有车一族，特别是一些有车的年青人，就用一些废旧的画报加上塑料带之类的东西，把车子周身缠得花里胡哨，两只车圈也擦得油光锃亮。然后他们便得意地骑在爱车上，把车链子倒得刷刷直响，吹着口哨，打着旋儿，净往人多的地方钻。

改革开放伊始，有客商自港粤来，带来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于是乎显摆之风又为之一变。

这时候，手表变成了卡西欧，石英的，用不着天天拧表把，还跑得贼准；车子也变成了雅马哈，烧油的，不用蹬，屁股一冒烟就是几十里。此外，还有什么各种式样的、带有浓郁的南洋色彩的花格子服装了，能变色的蛤蟆镜了，便携式的收录机了，等等，等等。应该说，这些行头，是当时爱显摆会显摆且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小青年的标配。

那个时候，在马路上或大街上，经常能看到一些俊男靓女。他们个个染着扎眼的黄毛或红毛，穿得花花绿绿，戴着个连商标也舍不得撕下的蛤蟆镜——镜片之大，几乎遮去脸部面积的三分之二——他们或手里提着个收录机，放着邓丽君的什么歌，咿咿呀呀缠缠绵绵地招摇过市，引得路人侧目；或骑着个摩托车，伸颈弓背，手把一拧，呼啸而过，尖厉的声音惊天动地，连路边的流浪狗都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时光永在流逝，当过往的陈迹成为人们永久的记忆，历史的列车便乘着骀荡的春风驶入了新世纪新时代。

然而，“春风不改旧时波”，显摆也“正未有穷期”。

君不见，时下的各种社交平台乃至网络，似乎都变成了权贵们富豪们的竞秀场，他们竞相在这个舞台上展示着自己有别于平民的一面，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和私欲。什么名表名包，什么豪车豪宅，什么现钞股票，甚至是各种社会关系和五花八门的头衔，以至于位尊权重的所谓老干爹和袒胸露背千娇百媚忸怩作态的小女人……名堂之多，数目之大，令人瞠目，令人垂涎，令人眼花缭乱，令人叹为观止！

呜呼！面对不断加码如此疯狂的炫和秀，这让当年曾经的卷裤腿亮手腕的显摆客们情何以堪？他们除了仰天长叹“羞煞先人”，还能做些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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